“寻脉计划”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从互联网的虚拟世界,凶猛地倒灌回现实。
县政府大楼,三号会议室。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天空。
长条会议桌上,保温杯里氤氲的热气,都仿佛被这股低气压压得抬不起头。
王秘书长坐在主位一侧,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声响。
他面前摊开的文件,正是“关于‘女性技艺传播图谱’申请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初步议案”。
“各位,情况就是这样。”王秘书长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斜对面一个角落,那里坐着列席会议的沈砚文。“‘寻脉计划’在网络上引发的巨大反响,已经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社会力量。它所揭示的,不仅仅是沈家一村一姓的历史,更是一种普遍存在于我们乡土文化中的,被遮蔽、被遗忘的传承脉络。”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字字清晰:“我提议,不仅要将这份由沈玖同志整理的‘图谱’正式纳入省级保护议程,更要以此为契机,在全县范围内,设立一个‘民间传承人自主申报通道’。我们的非遗保护工作,不能只盯着那些已经写在书上的,更要学会倾听那些来自田间地头,来自灶台井边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个尖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王秘书长,我恕难苟同!”说话的是县文化局的一位副局长,姓李,是出了名的“正统派”。“非物质文化遗产,讲究的是源流有序,传承清晰。现在网上那些所谓的‘证据’,一个勺子,一段哼唱,一本不知真假的日记……这简直是场民粹的狂欢!毫无学术的严谨性可言!如果连这种东西都能算作‘非遗’,那我们工作的专业性何在?历史的严肃性何在?”
李副局长越说越激动:“这哪里是‘寻脉’?分明是‘乱脉’!是对我们现有宗族文化体系的一种颠覆和挑战!”
王秘书长没有动怒,只是淡淡一笑:“李局长,历史的严肃性,恰恰在于它的完整性。被墨涂掉的,被火烧掉的,被沉默掩盖的,难道就不是历史的一部分了吗?至于专业性……我认为,让那些被历史亏欠的人,有机会开口说话,本身就是最大的专业。”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沈砚文:“沈族长,您是沈氏宗族的代表,德高望重。对此,您怎么看?”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砚文身上。
老人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截枯木。
他穿着一身熨烫妥帖的中山装,但那双露在袖口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的脸色沉得像一口淬了火的铁,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
他能说什么?
说沈玖胡闹?
可那一张张来自全国各地的证据,那一句句泣血的留言,无一不在抽打着他的脸。
说沈玖有理?
那等同于承认,他守护了一辈子的沈氏族谱,他引以为傲的宗族荣耀,从根子上就是一部充满了谎言和罪恶的删改史。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站起身,对着主位微微欠了欠身,然后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会议室。
每一步,都像踩在他自己崩塌的信念之上。
回到青禾村,沈砚文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祠堂。
他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用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祠堂最深处那间存放着宗族至宝的暗室。
暗室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樟木混合的、近乎凝固的气味。
他吃力地从一个紫檀木箱里,捧出了一本用厚重蓝布包裹的族谱正本。
这才是沈氏的根。
他颤抖着手,解开布包,翻开泛黄的纸页。
指尖划过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男性名字,最终,停在了“贞节录”那一章。
与沈玖在直播中展示的抄本不同,这本正本上,没有被浓墨涂黑的方块。
那十三个女人的位置,是空白的。
或者说,不是完全的空白。
每一个空白的条目旁,都用蝇头小楷,冷酷地批注着一行字:
“林氏,嫁入第三年,沉迷酿酒‘邪术’,不事女红,忤逆公婆,其名不予录入,其技无考。”
“阿蕙,夫亡,不守节,擅改织机,所织‘淫巧’之物,惑乱乡里,其名不予录入,其技无考。”
“秋娥……”
整整十三条,十三位有名有姓的女人,被简化成一个冰冷的姓氏,她们的才华被斥为“邪术”“淫巧”,她们的存在,被以“不予录入”四个字,彻底抹杀。
沈砚文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仿佛看到那十三个鲜活的女人,就站在他面前,用无声的目光控诉着。
“扑通”一声闷响。
老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供桌桌角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没有哭,只是像一尊石化的雕像,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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