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像一柄薄刃,割开最后残余的雨幕,也割开了残夜浓稠的血腥气。
光从东方山脊后透出时,不是温柔的漫射,而是凌厉的斜切——一束束锐利的光线刺破晨雾,将断马崖上嶙峋的岩石、折断的兵器、层层叠叠的尸骸,全都照出清晰而残酷的轮廓。阴影被拉得很长,在染血的地面上扭曲如鬼魅,又在光线移动中迅速收缩,仿佛昨夜那些亡魂正被晨光驱散。
风来了。
不是夜间的疾风暴雨,而是清晨特有的、带着凉意的山风。它拂过崖口,卷起尚未燃尽的旗帜碎片,让那些焦黑的布条在空中如受伤的鸟般扑腾;它穿过尸堆间的缝隙,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大地在为这场厮杀叹息;最终,它抵达崖心,吹动了那面重新立起的徐字王旗,也吹散了铜锅旁蒸腾的白雾。
铜锅里的烈酒已煮到第三沸。
锅是北莽军中常见的行军铜锅,原本用来煮马肉、熬菜汤,此刻却被徐凤年命人架在残火上,盛满了从北莽辎重车里搜刮来的烈酒。酒液在持续加热下剧烈翻滚,表面浮起细密的白沫,浓郁的酒香混着姜片、药材的辛辣味,与晨风中尚未散尽的血腥气碰撞、交融,竟产生一种奇异的清冽感——就像用最烈的酒,冲洗最深的伤口。
林衍盘膝坐在旗杆下。
那根新换的铁木旗杆笔直插进岩缝,玄黑旗面在他头顶猎猎作响。他闭着眼,呼吸绵长而均匀,仿佛正在沉睡。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周身的空气有着微妙的扭曲——那不是热气蒸腾,而是某种无形的力场在自然散发,将落向他的尘埃、飘向他的雾气,全都轻柔地推开。
良久,他睁开眼。
眼底有淡金色的光纹一闪而逝,如同深潭底部燃起的火。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身侧的青石板上轻轻一划——
没有用力,只是指尖蘸着方才从铜锅里舀起的、尚未冷却的酒液,在石面上划过。
嗤。
轻不可闻的声响中,石板上出现了一道笔直的刻痕。
深三寸,宽如韭叶,边缘光滑如镜,仿佛不是被手指划出,而是被一柄绝世利剑斩开。更诡异的是,刻痕深处竟缭绕着极细的青黑色火苗——火苗微弱得随时会熄灭,却顽固地燃烧着,将周围的石质灼烧成琉璃状的结晶。那是昨夜吞噬“界火”后残留在体内的余烬,带着仙门法则的霸道与诅咒的阴冷。
徐凤年斜倚在一块被昨夜火雷炸塌的断岩上。
他身上的伤口已由军中医官草草处理过,裹上了干净的绷带,但渗出的血迹依旧将白色布料染成暗红。他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碗中是刚舀出的、滚烫的烈酒。仰头,一饮而尽,酒液从喉咙烧到胃里,辣得他龇牙咧嘴,眼角挤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过瘾!”他长长吐出一口白气,看向林衍,“老林,下一局去哪儿?”
声音沙哑,却透着劫后余生的轻快,以及某种更深处的、属于北凉世子的锐利。他知道昨夜只是开始,断马崖解围不过撕开了北莽包围网的一角,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林衍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断马崖北侧的乱石坡,越过更远处逐渐明亮起来的原野,最终定格在西北方向——那里,地平线的尽头,天空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黑色。不是晨曦应有的金黄或橘红,而是如同淤血凝结般的暗沉,即使隔着数十里距离,依然能看见有浓烟不断升腾,在天空中搅动、蔓延。
雁门关方向。
紫黑狼烟非但没有随着黎明到来而消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烟柱比昨夜更加粗壮,更加扭曲,仿佛有某种巨兽正在关外喷吐着毁灭的气息。偶尔有电光在烟云深处闪过,不是自然的闪电,而是大规模军阵冲锋时杀气冲霄引发的天象异变。
“拓跋菩萨亲提十万铁骑,星夜兼程,距此七十里。”
林衍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每一个字落下,周围空气的温度仿佛就降低一分。徐凤年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附近正在饮酒、包扎、清点战利品的北凉士卒,动作也都慢了下来,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西北天空。
拓跋菩萨。
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北莽军神的代称。北莽皇帝亲封“镇国大将军”,执掌北莽三分之一的兵马,一生大小七十余战未尝一败。十年前雁门关血战,正是他率八万铁骑强攻关隘,硬生生在离阳北境防线上撕开一道口子,若非徐骁及时率北凉铁骑驰援,整个北境防线恐已崩溃。
而如今,他来了。
带着十万铁骑,星夜兼程,直扑雁门关。
徐凤年缓缓放下酒碗,碗底与岩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嗒”声。他撑着断岩站起身,尽管动作因伤势而略显僵硬,但脊背挺得笔直。晨光落在他脸上,照出那些尚未擦净的血污,也照出眼中重新燃起的战意。
“七十里……”他低声重复,“轻骑疾驰,最快三个时辰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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