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箫默一生做过许多出格的事。
长留建派以来,他是第一个把**殿折腾成杂货铺的尊上;
是第一个因为追着师妹跑而差点被师兄打断腿的师弟;
也是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甘愿“嫁”入别派的上仙。
但他从不后悔。
尤其是此刻。
蓬莱的夜与长留不同。长留的夜是清冷的,带着山巅积雪般的孤高;
蓬莱的夜却是温润的,海风裹着水汽与灵花的芬芳,从半开的雕花窗棂漫进来,轻轻拂动床帐的流苏。
笙箫默侧躺着,借着月光看身旁熟睡的女子。
霓漫天睡得很沉,呼吸轻浅均匀,白日里总是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冷冽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柔和。
一缕发丝贴在她颊边,笙箫默伸出手,极轻极轻地将它拨开,指尖触到她肌肤的微凉,便不敢再多停留。
三百年了。
他成为蓬莱“女婿”已经三百年,却仍时常在深夜醒来,确认这一切不是梦。
初见时,她是惊艳整个修仙界的蓬莱少主,十五岁上仙,光芒万丈。
而他,是长留最“不成器”的三尊,守着**殿那一亩三分地,终日与琴箫酒茶为伴。
谁都觉得他配不上她,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可他就是移不开眼。
那日在长留山门前,她御剑而来,衣袂翻飞如九天玄女。
所有弟子都屏息垂首,唯有他,直直望着,忘了摇扇,忘了仪态,甚至忘了呼吸。
大师兄后来狠狠训斥他失礼,他低着头应“是”,心里却开出一片花海。
从此便跟在她身后。
起初是小心翼翼的,找各种蹩脚的理由:
论道、请教、送新得的乐谱、邀尝新酿的酒……她大多时候只是淡淡应一声,偶尔被他烦得紧了,便一个眼刀扫过来,他便立刻噤声,却又在她转身时,继续跟上。
后来胆子渐渐大了,知道她重修炼,便搜罗各类珍奇丹药,装作不经意地“多炼了一炉”;
知道她护短,便在她徒弟花千骨面前拼命表现,哪怕被小师侄嫌弃“师伯太吵”;
知道她其实也会累,便在**殿她常去的亭子里,永远备着她爱喝的雪顶含翠,温度刚好。
摩严说他“没出息”,白子画看他时眼神复杂,连最随性的师父当年若在世,恐怕也要摇头叹息。可笙箫默不在乎。
他活了千百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是得道飞升的虚名,不是权倾仙界的地位,只是能日日见她,看她蹙眉,看她练剑,看她偶尔被自己逗得忍俊不禁时,那转瞬即逝的笑意。
为此,他愿意放弃一切。
所以当霓漫天提出要他“入赘”蓬莱时,他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应下了。
摩严气得胡子乱颤,指着他说“长留颜面何存”,他却笑嘻嘻地递上一盏茶:
“大师兄,从此蓬莱长留是一家,岂不更好?”
打包家当那日,火夕和舞青萝在**殿里跑来跑去,将他的宝贝们一件件装箱。
千年焦尾琴、上古玉箫、收藏的典籍孤本、酿了百年的灵酒……他坐在院中那棵海棠树下,看着住了几百年的殿宇,心中竟无半分不舍。
“师父,您真舍得啊?”
舞青萝抱着一摞乐谱,小声问。
笙箫默摇着扇子,望向蓬莱的方向,唇角扬起:
“有她在的地方,才是该舍得的归处。”
初到蓬莱的日子并不容易。霓千丈对他虽客气,眼底总带着审视;
蓬莱弟子们恭敬行礼,转身却窃窃私语。
他都知道,却只当不知。每日依旧摇着他的扇子,在蓬莱各处“闲逛”,实则将护山大阵的薄弱处一一记下,回头便寻了由头,不动声色地加固。
他知道霓漫天忙于宗门事务,便向霓千丈讨了个“客卿长老”的虚衔,实则包揽了蓬莱大半的庶务。
从灵田栽种到弟子课业,从外交往来到库房清点,他处理得井井有条。
偶尔霓千丈看着送上来的账册,忍不住感叹:“儒尊若专心经营,怕是早富甲仙界了。”
笙箫默只是笑:“岳父大人说笑了,这些都是漫天的,我不过代为打理。”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
霓漫天旧伤复发——那是早年修炼时急于求成留下的隐患,平日无碍,每遇阴雨寒气,便疼痛难忍。
那夜雨骤风狂,笙箫默察觉她房中灵力波动异常,推门而入时,只见她蜷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尽是冷汗。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握住她的手,将精纯温和的灵力缓缓渡入。
他的功法本擅调理,加之这些年来,他暗中翻阅无数医典古籍,早将她的伤势研究透彻。
一夜无眠,待到天明雨歇,她的脸色终于回暖。
睁开眼时,霓漫天对上他通红的双眼。
“你……”她声音沙哑。
“没事了。”
他松开手,想如往常般笑一笑,却发现嘴角僵硬。
“我改进了蓬莱心法中的一个循环,以后按这个运转,可慢慢根治旧伤。”
他将一枚玉简放在她枕边,起身欲走——怕自己狼狈的样子被她看见。
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那是霓漫天第一次主动拉他。力道很轻,他却像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笙箫默。”她叫他的名字,不是“小师兄”,不是“儒尊”,而是连名带姓的三个字,“你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他背对着她,沉默许久,才轻声说:“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所以甘之如饴。
那之后,一切悄然改变。
霓千丈看他的眼神多了真正的认可,蓬莱弟子们开始真心实意地唤他“姑爷”。
而霓漫天……她依旧话不多,依旧清冷,却会在议事时,自然地将茶盏推到他面前;
会在练剑后,任由他替她拭汗;
会在深夜他处理文书时,默默添一盏灯。
成亲那日,整个蓬莱张灯结彩。
他穿着大红喜服,看着凤冠霞帔的她一步步走来,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长留山门初见时的那个下午。
“笑什么?”霓漫天在红盖头下低声问。
“笑我运气太好。”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好到有时候,怕这只是一场梦。”
霓漫天反手握紧他:“不是梦。”
不是梦。
此后千年,他陪她走过无数个晨昏。
看她将蓬莱治理得日益兴盛,看她培养出朔风那般出色的弟子,看她偶尔因为某个难题蹙眉,又因找到解法而展颜。
他依旧是那个摇着扇子、看似慵懒的笙箫默,却将所有的细致与温柔,都给了她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天赋有限,上仙已是尽头。
所以更珍惜相伴的每一刻,将每一天都过得像最后一日。
真正到了最后那日,他反而很平静。
夕阳西下,他靠在蓬莱之巅的观澜亭里,头枕在她膝上。
海风很温柔,带着咸涩的水汽。
他感到生命力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像退潮的海水。
“漫天,”他唤她,声音很轻,“我这一生,最得意三件事。”
霓漫天低头看他,手轻轻抚过他鬓角的白发——那是近百年才生出的,她不许他染黑。
“第一件,是当年在长留山门,第一眼就看见你。”
“第二件,是死皮赖脸跟了你几百年,终于跟到了蓬莱。”
“第三件……”他顿了顿,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是这千年时光,每一天醒来,你都在身边。”
霓漫天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他的手。
她的掌心很暖,暖得让他想起人间春日的第一缕阳光。
“别难过。”他努力想笑,却有些吃力,“我这一生,圆满得连天道都要嫉妒。若说遗憾……只是不能陪你更久些。”
“笙箫默,”霓漫天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值得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值得。千万个值得。”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仿佛又回到那个午后。
长留山门,她御剑而来,衣袂翩跹如九天玄女。
而他在人群中,第一次忘了摇扇,忘了呼吸,只呆呆望着。
然后他在心里说:你看,我追到了。
意识归于黑暗的瞬间,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像极了蓬莱春日的第一场雨。
很暖。
许多年后,蓬莱的藏书阁里,有弟子翻出一卷未曾署名的乐谱。
谱子很旧了,边角已经磨损,内页却保存完好。曲谱旁有一行小字,字迹潇洒不羁:
“赠漫天。此曲无名,只因世间万般韵律,皆不及你蹙眉展颜。”
弟子好奇地试弹,琴音流转而出,清越悠长。
曲调初时温柔缱绻,如春风拂柳;
中段转至明快洒脱,似快意江湖;
尾声却渐归平和宁静,仿佛故人执手,静看云卷云舒。
弹奏间,窗外桃花簌簌而落,随风飘入窗棂,落在泛黄纸页上。
像极了某个遥远的午后,有人摇着扇子,在桃树下笑着问:
“漫天,今日的茶,可还合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