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血,是和师父还有师伯以及师姐师弟师妹们一起解决了异朽阁之后,当初在异朽阁,师父下手干净利落,他并没有看到血。
直到那日师父霓漫天带他和师姐花千骨下山除妖。
那些不是什么大妖,只是几只盘踞在村落附近、偷食家畜的低阶狼妖。
师姐一剑便解决了两只,剩下三只慌不择路,朝他这个方向扑来。
朔风握紧了手中的重剑。剑是师父给的,名“镇岳”,剑身比寻常长剑宽厚一倍,通体玄黑,只在剑脊处有一道暗金色的纹路。师父说,此剑与他心性相合。
狼妖近了。腥风扑面,獠牙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朔风没有动。
他想起拜师那日,师父站在高台上,将宫铃与玉牌递给他时说的话:
“我霓漫天的徒弟,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日后在外,若是遇到那不长眼的,打得过,便给我狠狠地打回去;若力有未逮,打不过,自有你师父、师姐,还有你这位师伯,替你出头。”
他不想总让师父出头。
所以当第一只狼妖扑至身前三尺时,朔风动了。
没有华丽的剑招,没有飘逸的身法,只是最简单的一记斜劈——自上而下,从狼妖的左肩斩至右腹。
血溅了他满脸。温热,腥甜。
狼妖甚至没来得及哀嚎,便倒了下去。
另外两只惊得刹住脚步,绿油油的眼珠里映出少年持剑而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脸上的血污尚未干涸,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还不滚?”师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剩下的两只狼妖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逃了。
回程时,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一方干净的帕子。
朔风默默接过,擦去脸上的血迹。
帕子是素白色的,角落绣着一朵小小的、蓝色的浪花——蓬莱的标记。
“怕吗?”师父忽然问。
朔风摇头。
“恨吗?”
朔风想了想,又摇头。
霓漫天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月光洒在她清冷的侧脸上,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带着探究:
“既不惧,也不恨。那你挥剑时,心里在想什么?”
朔风沉默片刻,如实答道:“在想不能给师父丢脸。”
霓漫天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微扬——那是朔风第一次看见师父这样笑,不是讥诮,不是冷漠,而是真正的、带着温度的笑意。
“傻子。”她轻声道,转身继续前行。
“记住,剑是你自己的,命也是你自己的。为我,为蓬莱,为任何人挥剑之前,先为你自己。”
朔风记住了这句话。此后百年,他挥出的每一剑,都先为自己。
成为蓬莱掌门,是朔风从未想过的事。
师父将玉印交到他手中那日,蓬莱正值雨季。
细雨如丝,将整座仙岛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中。
静庐的桃树下,霓漫天一身素衣,发间只簪了一支木簪——自笙箫默师伯仙逝后,她便很少戴那些华美的首饰了。
“蓬莱交给你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寻常小事。
朔风单膝跪地,双手接过玉印。
玉印入手温凉,刻着繁复的蓬莱云纹,重得让他心头一沉。
“弟子……恐有负师父所托。”
“你担得起。”霓漫天在石凳上坐下,示意他也坐。
“这些年,门中大小事务,你其实早已在打理。如今不过是多个名分罢了。”
确实如此。自师伯走后,师父虽仍是名义上的掌门,却渐渐将许多事务交给他处理。
起初只是些琐碎的杂事,后来是弟子课业安排,再后来是与其他门派的往来文书。朔风做得细致妥帖,连最挑剔的长老也挑不出错处。
可掌门不一样。掌门要担的是整个蓬莱的未来。
“师父,”朔风难得主动开口,“蓬莱在您手中,已是东海之首。弟子……怕守不住这份基业。”
“谁让你守了?”
霓漫天瞥他一眼。
“蓬莱不是一座山,一方印。它是活着的——是山中修炼的弟子,是海里遨游的灵兽,是代代相传的道统,也是……”她顿了顿,望向远处烟雨中的殿宇,“也是每一个选择留在这里的人,心中的归处。”
朔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雨雾中,蓬莱的主殿“观海阁”若隐若现,那是师伯生前最爱去的地方,说在那儿能听见最纯粹的海声。
“你要做的,不是守住什么。”
霓漫天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而是让这里,始终是一个值得守护的地方。”
雨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桃树上的水珠簌簌落下,打湿了朔风的肩头。
他握着玉印,忽然明白了什么。
接任掌门的第三年,长留派人送来请柬——长留世尊落十一寿辰,邀蓬莱前往观礼。
朔风亲自去了。随行的除了几位长老,还有火夕和舞青萝。
这两个师伯的徒弟,如今已是蓬莱的中坚力量,火夕掌管外务,舞青萝负责弟子教化,虽仍时常斗嘴,办起正事来却毫不含糊。
长留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云雾缭绕,殿宇巍峨,只是走过**殿时,朔风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殿门紧闭,廊下的风铃却还在。
那是师伯生前挂的,说风起时,铃声能传出很远,这样无论他在蓬莱哪个角落,都能知道长留的风往哪个方向吹。
“要进去看看吗?”舞青萝小声问。
朔风摇头:“不必打扰。”
寿宴设在贪婪殿。落十一看起来苍老了些,威严却不减当年。见朔风率众而来,他难得露出笑容:
“朔风掌门亲至,蓬莱有心了。”
“世尊寿辰,蓬莱理当恭贺。”
朔风行礼,奉上贺礼——是蓬莱特产的千年海玉,温养神魂有奇效。
宴席间,不免谈起旧事。有长老提及当年的仙剑大会,说朔风那一届堪称鼎盛,出了上神,出了掌门,连儒尊的两个徒弟也成了气候。
朔风只是听着,偶尔颔首,并不多言。
直到宴席将散,落十一忽然道:“朔风掌门,随老夫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留后山的青石小径上。暮色四合,山风微凉。
落十一走得很慢,拐杖点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霓师叔……可好?”落十一忽然问。
“师父安好,只是喜静,近年很少外出了。”
落十一点点头,沉默良久,才又道:
“当年霓师叔收你为徒,门中很多人都没有想到,而且你的天赋虽然还不错,但是比起花师妹差多了。”
朔风脚步未停:“朔风确非天资卓绝之辈,也比不上师姐”
“可她就是选了你。”落十一停下,转身看他,昏花的老眼里闪过锐利的光,“知道为什么吗?”
朔风摇头。
“因为她在你身上,看到了最难得的东西。”落十一缓道,“不是天赋,不是机变,而是‘稳’。磐石之稳,深海之稳。蓬莱需要天才,需要惊艳绝伦的弟子,但更需要能在风浪中稳得住的人。”
暮色渐深,远山轮廓模糊成一片黛色。
长留的钟声响起,悠远绵长。
“你师父看人,从来很准。”落十一最后说,“蓬莱交给你,她放心。我们……也放心。”
回蓬莱那日,海上起了大雾。
灵舟破雾而行,四周白茫茫一片,只能听见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
朔风立在船头,手中握着那方掌门玉印。
玉印在雾中泛着温润的光,印身上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随着灵舟的起伏轻轻流转。
火夕走到他身边,递来一壶酒:
“师兄,喝点暖暖身子?”
朔风接过,仰头饮了一口。酒是蓬莱自酿的“碧海潮”,入口清冽,回味甘醇。师伯生前最爱此酒,说它像极了蓬莱的性子——表面平静,内里却有万千气象。
“师兄,”火夕忽然问,“你说我师父若还在,见你把蓬莱打理得这么好,会说什么?”
朔风望向浓雾深处,仿佛能穿透那一片白茫,看见那个总是摇着扇子、笑容慵懒的身影。
良久,他轻声道:“大概会说……‘小子,干得不错,就是太闷了些,该学学我,多笑笑’。”
火夕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对对对!师父定会这么说!”
笑声在雾海中荡开,惊起几只循舟而飞的海鸟。
朔风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
雾渐渐散了。前方,蓬莱仙岛的轮廓在晨光中显现,黛青的山,雪白的浪,还有岛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早起修炼的弟子,是巡夜的守卫,是每一个在这座岛上生活、修行的人。
灵舟靠岸时,天已大亮。码头上早有弟子等候,见朔风下船,纷纷行礼:
“恭迎掌门回岛。”
朔风颔首,目光扫过众人。有熟悉的面孔,也有新入门的弟子。
他们眼中有着对掌门的敬畏,但更多的是对这座岛的归属与热爱。
就像当年师父说的那样——蓬莱不是一座山,一方印。它是活着的。
而他,会是那块最稳的磐石,扎根于此,守护于此。
不为荣耀,不为权柄。
只为当年那个雨夜,有人递给他一方素帕,对他说:
“剑是你自己的,命也是你自己的。”
而他接过帕子,在心中回答:
“弟子的剑与命,愿为守护此处而存在。”
海风拂过,带来远方潮声。朔风握紧玉印,朝着观海阁的方向,稳步走去。
晨光正好,前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