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的晨曦与别处不同。
当第一缕天光穿透东海氤氲的灵气,在碧波上碎成万千金鳞时,花千骨已立在听潮崖上。
崖高千仞,脚下是永不止息的潮声,头顶是尚未褪尽的星子。
她着一身极简单的素白衣裙,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赤足踏在湿冷的岩石上——这是她成为上神后养成的习惯,以最直接的方式感知天地。
成为上神已有千年有余。
最初,整个修仙界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各派掌门携重礼前来拜谒,言辞恭敬得近乎惶恐;
蓬莱每日都有求见者,想一睹千万年来第一位上神的风姿;
甚至连长留的世尊摩严,也特意传书,委婉询问她是否愿在长留设坛讲道。
花千骨一一婉拒了。
她将绝大多数时间都留在蓬莱这座名为“静庐”的临崖小院里。
院中只三间竹舍,一株千年桃树,树下石桌石凳,再无他物。
朔风偶尔会来,恭敬地立在院门外汇报蓬莱事务——如今他已接任蓬莱掌门百年有余,将宗门打理得井井有条。
花千骨通常只是静静听着,偶尔说一两句“按你的想法办便是”,或是指点几句功法上的关窍。
更多时候,她只是静坐。
修炼《太上忘情诀》至今,她终于开始真正触摸到这部功法的核心。
并非绝情绝欲,而是将“情”置于更宏大的维度——非一人之情,非一物之恋,而是对天地万物、对众生浮沉的一种平等观照。
她能看到灵气在草木间流转的轨迹,能听到深海之下古老生灵的呓语,能感知到万里之外某个凡人村落里,一个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中蕴含的生命力。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平静。
然而今日的平静,被一只纸鹤打破了。
纸鹤是师父霓漫天留下的,三百年前,师父将蓬莱托付给朔风,又在笙箫默师伯仙逝后散尽修为离去前,曾留给花千骨三只纸鹤。
“若有一日,你觉得寂寞了,或是对‘道’有所惑,便打开一只。”
师父说这话时,正坐在静庐那株桃树下。
那是师伯离去后的第三日,师父的神色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花千骨心中隐隐作痛。
她记得自己当时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沉默地接过那三只用特殊法诀折成的纸鹤。
三百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想打开一只。
手指轻触纸鹤翅膀的瞬间,熟悉的灵力波动荡漾开来——是师父的气息,清冷中带着独有的傲然。
纸鹤展开,化作一片虚影。
虚影中并非文字,而是一段记忆。
是长留**殿的听雨轩。初夏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出斑驳光影。
年轻时的师父霓漫天正坐在窗边矮榻上,翻看一卷古籍。
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岁模样,眉眼间却已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笙箫默师伯斜倚在对面的软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支玉箫,目光却始终落在师父身上。
虚影无声,但花千骨能“看”到那时的灵气流动,能感受到两人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情。
“小骨,”笙箫默忽然开口,声音通过记忆传来,带着他特有的慵懒笑意,“你师父总说我太吵,打扰她清修。可你瞧,我若真走了,这**殿该多冷清。”
霓漫天头也不抬:“你若嫌冷清,大可去贪婪殿找你大师兄。”
“那可不行。”
笙箫默坐直身子,玉箫在指尖转了个圈。
“我若是走了,谁给你剥葡萄?谁给你扇风?谁在你练功出错时,偷偷替你遮掩?”
霓漫天终于抬眸,瞪他一眼,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弯了弯:
“多事。”
画面流转。是另一个场景:仙剑大会结束后的夜晚,长留主峰后的望月台。
彼时花千骨刚来长留没多久,正在因为师父的事烦恼,独自在此处练剑。
月光下,她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树影里,师父和师伯并肩而立。
“这丫头心事重。”笙箫默的声音很轻。
“嗯。”霓漫天应了一声,目光追随着花千骨略显凌乱的剑术。
“她命格特殊,心思纯粹本是好事,却易被世情所扰。太上忘情之道于她而言,是枷锁,也是解脱。”
“你对她期许很高。”
“她值得。”霓漫天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终有一日,她会明白,真正的‘忘情’,不是失去感受的能力,而是将那份感受,从方寸之地,扩展到天地之间。”
虚影逐渐淡去,最后定格在师父的一个侧影。
她望着远方云海,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太低,花千骨没有听清。
纸鹤重新合拢,落回掌心。
花千骨立在崖边,许久未动。
潮声依旧,海风拂过她的衣袂和长发。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还在莲花村的时候,爹爹曾说过:
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有些人是路过的风景,有些人是停驻的港湾,还有些人,是刻在骨血里的印记,纵使相隔万里、生死两茫,也永远不会真正离去。
师父于她,便是如此。
那个将她从泥泞中拉起,教会她握剑,指引她看见更广阔天地的女子,用最严格的方式给予她最深沉的爱护。
师伯于师父,亦是如此——以千年陪伴,诠释何为“情之所钟,虽千万人吾往矣”。
而她呢?
花千骨缓缓抬手,掌心向上。
一缕精纯的神力在指尖流转,化作一朵晶莹的莲花。
莲花缓缓旋转,每一片花瓣上都映出不同的画面:
是幼时在莲花村被村民驱逐时,师父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是初学御剑时一次次摔倒又爬起,师伯在旁笑着递来丹药;
是晋升上仙那日,天劫过后,师父第一个来到她身边,轻声说“做得很好”;
是师伯仙逝时,师父抱着他逐渐消散的身躯,脸上那种深沉的平静……
她曾以为,《太上忘情诀》修到极致,便会如古卷所载:“心如止水,不起微澜”。
可此刻她才真正懂得师父当年那番话的真意——
太上忘情,非无情也。
是将对一人的眷恋,化为对众生的悲悯;
是将方寸之地的悲喜,融于天地大道的运行;
是在看遍聚散离合、生死无常后,依然能于静默中,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光亮。
就像师父守护蓬莱,守护她。
就像她此刻,守护着这片师父曾倾注心血的仙岛,守护着师弟朔风,守护着千千万万在这片天地间努力生活的生灵。
花千骨松开手,那朵神力凝聚的莲花缓缓升空,在晨光中化作点点星辉,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转身,朝静庐走去。
步履依旧轻盈,神色依旧平静,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又悄然绽放。
桃树下,石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壶茶。
茶是温的,壶边压着一张素笺,是朔风的字迹:
“师姐,今晨东海有鲛人歌会,据说百年一遇。若得闲,可往观之。”
花千骨拿起素笺,唇角微弯。
她将纸鹤仔细收好,还有两只,留给未来的某个时刻。
然后提起那壶茶,身形化作一道柔和的白光,朝着东海深处,鲛人歌声传来的方向,翩然而去。
潮声渐远,晨光正好。
太上忘情,最是深情。
这道理,她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慢慢体会。
而此刻,她只想听一曲鲛歌,看一场日出,在这师父曾深爱过的天地间,好好地、认真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