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陈野换上了一身略显陈旧的七品官服——这是他南下以来第一次正式穿戴。衣服浆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笔挺,穿在他身上,少了些文官的酸腐,多了几分干练与……一种混不吝的悍气。他将那本皱巴巴的“活账本”和几张关键的票据,用一块寻常蓝布包好,夹在腋下,带着小莲和张彪,再次来到了吴州别驾府。
与上次不同,这次门房通报后,他们被直接引到了二堂,而非上次会客的偏厅。二堂比偏厅更显正式,也更压抑。周别驾已然端坐主位,身穿常服,面沉似水。两旁还坐着几位属官,有管钱粮的司仓参军,有管刑名的法曹参军,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凝重。
“下官陈野,见过周大人,各位大人。”陈野规规矩矩行礼,礼数挑不出毛病。
“陈大人免礼。”周别驾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今日请陈大人过府,是想再议一议城外赈济与流民安置之事。陈大人上次所言‘以工代赈’条陈,不知可拟好了?”
他绝口不提陈野昨日“参详”的请求,反而直接追问条陈,是想掌握主动,将话题限制在“如何做事”的框架内,避免触及“为何没做好”的根源。
陈野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惭愧”:“回大人,条陈草稿已有,但下官昨日出城实地查看后,发现一些……疑惑之处,恐影响条陈施行,故而不敢贸然呈上,特来向大人请教。”
“哦?有何疑惑?”周别驾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从容。
“下官疑惑之一是,城外官办粥厂,每日按册应耗粮若干,实际施粥数量,与流民总数相比,似乎……颇有差距。不知是册籍有误,还是另有隐情?”陈野语气平和,仿佛真的在请教。
周别驾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放下茶杯:“陈大人何出此言?粥厂放粮,皆有定数,按人发放,账目清晰,岂会有误?莫非陈大人怀疑我吴州官府上下舞弊不成?”他语气加重,带上了一丝威压。旁边几位属官也抬起头,目光不善地看向陈野。
“下官岂敢。”陈野连忙躬身,态度依旧“恭敬”,却从腋下拿出那个蓝布包,双手捧上,“只是下官昨日在城外,偶得此物。观其内容,与大人所言,似乎……有些出入。下官愚钝,百思不得其解,不敢隐瞒,特呈请大人过目,以辨真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不起眼的蓝布包上。周别驾眼神一凝,示意旁边侍立的小吏接过,放到他面前的书案上。
小吏解开布包,露出里面那本皱巴巴的账册和几张票据。周别驾拿起账册,随手翻开一页,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
那上面记录的,是某日实际到粮数量、克扣数量、掺杂物种类比例,笔迹潦草却清晰,甚至还有经办人的花押!与他手中那份准备应付核查的、干净漂亮的“死账本”截然不同!
他快速翻了几页,越翻手越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本“活账本”记录之详细、之**,简直是将粥厂那点见不得光的勾当扒得底裤都不剩!还有那几张购买麸皮谷壳的票据……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这……这是何处得来?!”周别驾猛地合上账本,声音因惊怒而有些变调,再也维持不住之前的从容。他凌厉的目光射向陈野,又扫过堂下几位属官,尤其是司仓参军,后者已是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陈野一脸“无辜”和“困惑”:“回大人,下官昨日在流民营中,见一饿殍倒毙路边,身旁有此蓝布包裹。下官心有不忍,本想将其安葬,却发现此物。初时不以为意,后来翻阅,才觉内容……触目惊心。下官深知此物关系重大,不敢擅专,更不敢轻信其中内容,恐是有人蓄意伪造,构陷官府,破坏赈济大局!故而第一时间呈送大人明察!”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东西是“捡”的,内容是“骇人”的,自己“不信”是真的,但觉得“关系重大”所以上交。把烫手山芋和道德高地都占住了。
周别驾胸口剧烈起伏,握着账本的手指关节发白。他当然知道这东西九成九是真的!但现在绝不能承认!他强压怒火,沉声道:“陈大人拾金不昧,心系公事,本官……知晓了。此事确有蹊跷,本官定会严查!若真有胥吏贪墨,定严惩不贷!然,此物来源不明,真假难辨,陈大人切不可外传,以免引起流言,动摇民心!”
他想把这事定性为“胥吏贪墨”,压下去内部处理,同时警告陈野闭嘴。
陈野却仿佛没听懂警告,反而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英明!下官也认为必须严查!不过,下官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司仓参军大人。”
司仓参军浑身一颤,看向周别驾。周别驾脸色铁青,但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陈野转向司仓参军,脸上带着“虚心求教”的表情:“参军大人主管钱粮。下官愚钝,昨日粗粗估算,按州府应有存粮及朝廷拨付,再对比城外流民数量与粥厂实际放粮量,这中间的差额……似乎颇为巨大。即便扣除胥吏可能之克扣,似乎也……对不上账。不知是下官算错了,还是这粮仓账簿,与粥厂账簿,乃至与这捡来的‘活账本’之间,本就难以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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