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风尘仆仆地踏入南京皇宫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来不及换下那身沾染了江北尘土与烽烟气味的官袍,便径直赶往皇宫。
皇宫内依旧维持着表面的肃穆,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已如同江南潮湿的梅雨,渗透到每一寸空气之中。
往来宫人步履匆匆,脸上难掩惊惶,与前几日新帝登基时的虚浮喜庆判若两重天地。
大殿内,烛火比往日点得更亮了些,却依旧驱不散那沉甸甸的阴霾。
朱慈烺独自站在巨大的江南舆图前,背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挺直。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年轻的脸庞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焦虑与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史爱卿,你回来了!”朱慈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快步上前,甚至顾不上君臣礼仪,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史可法。
“前线情况如何?孙将军那边…怎么样了?”
史可法感受到少年皇帝手上传来的力道和微微的颤抖,心中一酸,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稳住心神,就着皇帝的搀扶站直身体,却不敢直视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垂下目光,声音干涩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
“陛下…老臣…老臣有负圣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以最冷静、也是最残酷的语气禀报。
“江北形势…已危如累卵!”
他详细叙述了所见所闻:豫亲王多铎所率十万精锐,挟破北京、败李自成之凶威,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更令人心寒的是,沿途诸多明军卫所、州县官员,竟望风而降,甚至不乏整建制军队倒戈相向,为其前驱。
“据孙将军与前线探报估算,待建奴主力抵达江北,其挟裹之降军、民夫,兵力恐不下二十万之众,凶悍异常!”
接着,他又谈及己方情况,语气更是低沉:“孙将军麾下,剔除老弱病残,真正可堪一战的精锐,不过三万余人。兵力悬殊,已近七倍!且我军新编,粮饷器械皆不充裕,士气虽暂可维持,然久守…恐生变故。”
最后,他提到了那个令人寝食难安的隐患:“更可虑者,武昌左良玉,坐拥数十万大军,至今态度暧昧,按兵不动,其心难测!若其在两军胶着之际有所异动…则长江天险,恐形同虚设!”
一番话说完,大殿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凝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变形。
朱慈烺的脸色随着史可法的叙述一点点变得苍白,他扶着御案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严峻、如此令人绝望的现实,还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七倍之敌,内部不稳,强邻环伺…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局。
“孙将军…孙将军他有何话说?”朱慈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史可法抬起头,眼中泛起泪光,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士兵中间穿梭的坚毅身影,听到了那句掷地有声的誓言:
“孙将军让老臣转禀陛下:他…他会拼死守护!绝不让建奴铁蹄轻易踏过长江!他说…”史可法哽咽了一下。
“‘若鞑子想渡过这长江,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朱慈烺耳边炸响。
他仿佛能看到孙世振站以身作障,决绝而无畏的身影。
史可法抹了把眼角,继续转达孙世振最核心的劝谏:“孙将军还再三叮嘱,要陛下…要朝廷早做准备!江北之战,胜负难料,若…若真的天不佑明,江防失守…请陛下务必以社稷为重,即刻离开南京,南下暂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陛下在,大明就在!反之,若陛下有失,天下藩王必生异心,届时群龙无首,各自为政,这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人心,必将再次分崩离析!大明…就真的完了!”
这是孙世振在绝境中,为这个王朝保留的最后火种所做的谋划。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脸上最初的震惊与苍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平静,一种在巨大压力下反而沉淀下来的决绝。
他缓缓松开扶着御案的手,挺直了脊梁,目光扫过史可法担忧而悲痛的脸,又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座他誓言守护的金陵古城。
“史爱卿,”朱慈烺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
“你不必再劝了。”
他迈步走向殿门,负手而立,背影虽仍显单薄,却仿佛能与这座宫殿、这座城市融为一体。
“朕,不会离开南京。”
他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的父皇,在北京城破之时,身边无兵无将,尚且不愿弃城而走,不愿弃他的臣民于不顾,最终殉国煤山,保全了天子的尊严!朕,身为他的儿子,如今坐拥南京,有孙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浴血奋战,有史爱卿这样的肱骨之臣运筹帷幄,更有数万将士愿效死力!朕,有何颜面,有何理由,在强敌未至之时,便望风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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