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夜,皇城的红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也格外深沉。
白日里朝堂上的争执与喧嚣,似乎都被这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只余下巡逻侍卫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却只映照着两个人影。
朱慈烺已褪去了朝会时的龙袍冕旒,只着一件素色的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年轻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下首,史可法躬身肃立,花白的须发在烛光下愈发显眼,他的眉头紧锁,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朝会虽散,但关于那道“克日西征”旨意的争议余波,显然并未平息。
“史爱卿,”朱慈烺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沙哑与不确定。
“今日朝堂之上,众卿家虽未再明言反对,然私下议论、递上劝谏本章者,恐怕不在少数吧?你……是否也觉得,朕强令孙帅在徐州新胜之余,不顾士卒疲敝,即刻西征左逆、李闯,是……是过于草率,乃至昏聩之举?”
他的目光投向史可法,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如今却沉淀了太多苦难与仇恨的眼睛里,有探究,有不安,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听师傅讲书、对国事仅有模糊概念的太子,而是必须为每一道决策承担后果的皇帝。
西征这道旨意,几乎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在重大军务上,近乎独断的坚持。
史可法喉头滚动,欲言又止。
他深知这道旨意背后的风险,也理解朝臣们的担忧。
徐州血战,虽胜犹伤,新附之军未稳,老兵亟待休整,此刻远征,确为兵家大忌。
理智告诉他,应当劝谏,应当暂缓。
但看着皇帝年轻而痛苦的脸庞,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引经据典的劝诫之言,却堵在胸口,难以顺畅吐出。
他的沉默,本身已是一种回答。
朱慈烺见状,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属于一个失去一切少年的悲凉。
他不再看着史可法,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透过这片黑暗,看到了千里之外那座已成梦魇的北京城,看到了煤山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
“朕知道……朕都知道……”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哽咽。
“史爱卿,还有那些上本章的大臣,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孙帅麾下将士,刚刚经历血战,朕……朕何尝不知他们需要休整?何尝不知左梦庚拥兵数十万,坐拥坚城,李自成虽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忽然抬手,用力按住自己的眼睛,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可是……朕没办法!朕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看到父皇……看到母后……看到他们……”泪水终于无法抑制,从他指缝中滑落,声音也破碎不堪。
“李自成!都是因为李自成!这个国贼!他打破了北京!他逼死了朕的父皇母后!朕的兄弟姐妹……他们……他们都……”
少年天子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压抑了太久的悲痛、仇恨、孤独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对着这位忠厚老臣,倾泻而出。
他不是在为自己的决策辩护,他是在倾诉一个十几岁少年无法承受的巨痛。
“只有朕活下来了……是孙将军,拼了命把朕带出来的……可朕的家……没了……全都没了……”他泣不成声,那哭声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无助。
史可法听着这字字血泪的控诉,看着御座上那个哭得像个无助孩童的皇帝,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楚难当,眼眶也不由得湿润了。
他想起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的噩耗传来时自己的悲愤,想起听闻皇后、妃嫔殉国时的扼腕,更想起这一路南来,太子(如今的皇帝)所经历的颠沛流离、生死一线。
国仇家恨,如此沉重地压在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年肩上,他心中的苦楚与煎熬,外人又如何能真正体会?
那些关于兵法的权衡,关于时局的算计,在这份源自血脉、源自至亲罹难的刻骨仇恨面前,似乎都显得有些苍白和隔阂。
“陛下……”史可法声音沙哑,上前一步,想要劝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能理解皇帝的恨,但作为大臣,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被仇恨驱使,做出可能危及社稷的决策。
朱慈烺哭了一阵,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他抬起头,眼圈通红,但眼神却重新变得决绝,那是一种被痛苦淬炼过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
“史爱卿,”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鼻音,却异常清晰。
“你……你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去追孙将军。告诉他……告诉他,朕……朕收回成命!西征之事,暂缓!一切……一切以大局为重,以我军将士的性命和休整为重!让他……便宜行事!”
说出这番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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