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殿出来,皇宫甬道内夜风清冷,吹在脸上却压不下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灼热。
孙世振和史可法并肩而行,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宫道间回响,与方才殿内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仇恨与决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沉默走了片刻,史可法终究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孙世振,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忧虑,压低了声音道:“孙将军……不,孙帅,请恕老夫直言。皇上盛怒之下,为报国仇家恨,决心即刻用兵武昌,此乃人子之孝,人君之怒,情理之中。然则……为将者,为社稷计,不可不察实情啊。”
他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我军自徐州血战以来,虽胜,亦是惨胜!将士疲惫,甲仗损毁,箭矢火药用度甚巨,亟待补充休整。国库空虚,陛下虽言拆宫卖瓦,然那终是气话,江南赋税征收艰难,前线大军每日人吃马嚼,已是天文数字,若再仓促开启武昌战端,这钱粮辎重从何而来?”
他看着孙世振年轻却沉稳的脸庞,想起潼关的孙传庭,语气更加恳切:“老夫知那李自成,于潼关害了令尊孙督师,此乃不共戴天之仇!于公于私,心中之恨,老夫岂能不知?但正因如此,老夫才更望将军能暂压怒火,冷静思量。那武昌左梦庚,坐拥其父留下的数十万大军,根基深厚,城高池深。李自成虽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枭雄之姿,蛊惑人心之能,犹在。二者若真勾结,据坚城,拥重兵,我军新疲之师,劳师远征,攻坚克难……胜算几何?万一有失,则江南震动,新立之朝廷危如累卵啊!”
史可法的担忧句句在理,充满了老成谋国的审慎。
他害怕年轻的皇帝被仇恨冲昏头脑,更害怕眼前这位军功赫赫、却同样背负血仇的年轻统帅,会不顾一切地冒险。
孙世振静静听着,脸上并无被质疑的不悦,也无被说中心事的激动。
等史可法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冷静,仿佛刚才在殿内那个毫不犹豫接下军令的并非是他。
“史大人所言,句句恳切,皆是老成谋国之言,世振感佩。”他先肯定了史可法的忧虑,随即话锋一转。
“然则,世振方才在殿上应允陛下,并非一时冲动,更非被仇恨蒙蔽。”
他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遥远的武昌城:“史大人以为,我方才答应陛下,是急于为父报仇?是,也不是。父仇不共戴天,世振从未敢忘。但世振更不敢忘的,是陛下托付之重,是大明亿万生灵之望!”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史可法:“史大人,徐州一战,我们胜在何处?胜在敌将轻敌冒进,胜在火攻奇袭,胜在出其不意!此等战术,可一而不可再。多尔衮不是多铎,下一次南下的八旗铁骑,绝不会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未来的大战,必定是尸山血海的野外堂堂之阵,正面硬撼!我军现有军队,虽经战火淬炼,但数量太少,根基太薄!我们需要更多的兵员,需要更广阔的战略纵深,需要更雄厚的战争潜力!”
他的手在空中虚握,仿佛抓住了什么:“而武昌,就是现成的答案!左良玉留下的数十万大军,良莠不齐,军纪废弛,但其中必有可战之兵,更有熟悉水陆战事的将领士卒!若能将其收编整训,汰弱留强,足以让我军实力暴增数倍!这数十万人,不是包袱,是未来北伐中原、驱逐鞑虏的重要基石!”
史可法被孙世振这番着眼于未来的宏大构想震动了,他没想到孙世振看得如此之远。
“可是,李自成……”史可法依旧忧心李自成这个变数。
“李自成,正是我们必须立刻出兵的理由!”孙世振的语气陡然转厉。
“史大人,您也说了,此人是枭雄!他能在短短数年搅动天下,席卷中原,逼死先帝,岂是易与之辈?他虽败于山海关,但威望犹存,旧部尚多!如今他骤然出现在群龙无首的武昌,与那急于立威、掌控军队的左梦庚一拍即合……您想想,以李自成蛊惑流民、整合乱军的能力,加上左梦庚提供的现成地盘和部分军队,假以时日,他会整合出一支多么可怕的力量?到时候,就不仅仅是一个割据军阀,而是一个可能比当初席卷北方时更加难缠的毒瘤!”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有力:“所以,不能等!必须趁李自成刚刚抵达,与左梦庚的结合尚不稳固,武昌军政因左良玉之死而混乱彷徨之际,以雷霆万钧之势,泰山压顶之威,快速介入!打乱他们的步骤,在他们尚未拧成一股绳之前,将其瓦解!”
“至于国库空虚,我军疲惫……”孙世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史大人,此战未必需要硬碰硬,打一场耗尽国力的攻城战。我们的策略可以是——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他详细解释道:“左良玉已死,其子左梦庚未经朝廷任命,擅自继承其位,已是僭越。我们可宣示:只追究左梦庚擅自继位、勾结流寇李自成之罪!对武昌其他将领、士卒,只要放下武器,接受朝廷整编,一律既往不咎,有功者赏!同时,悬重赏擒拿或斩杀李自成及其核心党羽!如此,分化瓦解,可收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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