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大捷的余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终是不可避免地拍打到了武昌城头。
相较于江南各地的震动与狂喜,位于长江中游的武昌城,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阴郁与不安之中。
连绵的雨将这座雄城的砖石浸润得颜色深沉,水汽弥漫在街巷,也仿佛浸透了宁南伯府那森严的门墙。
府邸深处,一间药气弥漫的暖阁内,宁南伯左良玉,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
曾经叱咤风云、拥兵数十万的一方巨擘,此刻却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呼吸间带着沉重的痰音,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肺腑震出。
数月来的沉疴,已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往日的威仪,如今只剩下一具被病痛掏空的躯壳。
然而,比病痛更折磨他的,是近日接连传来的、一个比一个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起初,当多铎二十万大军誓师南下的檄文传到武昌时,左良玉浑浊的眼中曾闪过一丝精光,那是赌徒看到巨大赌注时的兴奋。
他当即秘密遣使,向多铎提出了一笔交易:他左良玉可以按兵不动,甚至可以在清军攻打南京时,提供协助,条件是,清廷需许诺他王爵,并让他世镇湖广。
在他看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南明小朝廷绝无可能抵挡住多铎的雷霆一击。
自己坐拥武昌重镇,控扼长江上游,麾下兵马虽多乌合,但数量庞大,足以成为影响天平的砝码。
趁此机会向新主子讨个好价钱,为自己,更为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左梦庚谋一个铁打的富贵前程,岂不美哉?
他甚至已在心中盘算,等南京城破,那个所谓的新帝朱慈烺授首,天下更乱之际,自己或可再观望一番,或许还能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然而,多铎傲慢而直接的拒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热望。
满清显然没把他这个“跋扈镇将”放在眼里,更不愿轻易给出王爵这等重赏。
左良玉心中暗恨,却也只能按下恼怒,冷眼旁观,等着看多铎如何踏平江南,等着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孙世振如何灰飞烟灭。
他甚至恶毒地期待着,等南明朝廷覆灭,清军也元气受损之时,自己或能从中渔利。
可是,他等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捷报,而是一个接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徐州……二十万大军……多铎阵亡……八旗精锐尽丧……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左良玉的心口,让他本就艰难的呼吸几乎停滞。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最初听到零星消息时,嘶哑着喉咙咆哮,将药碗狠狠摔在地上。
“孙传庭的儿子?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带着几万残兵败将,能打赢多铎?能歼灭二十万大军?荒谬!定是南边那群酸儒为了稳定人心编造的谎言!”
他动用了所有情报渠道去核实,得到的回报却一次比一次确凿,所有的碎片都拼凑向那个让他不愿相信的可怕事实。
孙世振……这个他此前几乎未曾正眼瞧过的名字,如今像一道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海里。
孙传庭厉害,他承认,但那是在对付流寇,最后不也败亡了吗?
他的儿子,凭什么能做到连其父、连洪承畴、连袁崇焕都未能做到的壮举?
阵斩亲王,全歼八旗!
震惊之后,是刺骨的寒意和后知后觉的恐惧。
满清不可战胜的神话,在他心中也存在了数十年。
正是基于这个判断,他才敢在崇祯危急时按兵不动,才敢在南京新立时首鼠两端,才敢向多铎提出交易。
可现在,这个神话被孙世振用最暴烈的方式打破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天下大势,陡然变得扑朔迷离,再也无法用过去的经验来揣度。
满清遭遇如此重创,短时间内绝无力再次组织大规模南征。
那原本被视为风中残烛的南明小朝廷,经此一役,威望将如日中天,凝聚力将达到空前的高度。
更重要的是,那个叫孙世振的年轻人,已经用一场无可辩驳的胜利,证明了他拥有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恐怖能力。
他能以数万新练之兵,硬撼并全歼二十万清军(其中包含真正的八旗主力),那么,一旦让他整合了江南更多资源,练出十万、二十万那样的精锐,这天下,还有谁能挡其锋芒?
自己这个拥兵自重、屡抗朝命、甚至间接导致崇祯殉国的“跋扈镇将”,恐怕会是他下一个要铲除的目标,用以立威,用以统一南方政令。
左良玉剧烈地咳嗽起来,侍女慌忙上前拍背,被他烦躁地推开。
他感到生命正从这具残破的身体里飞速流逝,时间不多了。
他看向侍立在一旁,眉眼间带着几分茫然与怯懦的儿子左梦庚,心中涌起一阵更深的无力与悲哀。
自己这个儿子,守成尚且不足,更遑论在这乱世中开疆拓土、与孙世振那样的旷世凶人争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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