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这间用作书房的偏殿,今夜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阻隔了外界可能投来的视线。殿内只点了几处烛台,光线集中在悬挂于西壁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将三个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砖上,随着烛火微微摇曳。
舆图上,辽东那块区域,被朱砂笔反复勾勒,浓重的红色仿佛一块仍在渗血的疮疤。
主角背对着陈子龙和李嗣京,静立片刻,方才缓缓转身。他手中拿着一根用于指示舆图的细长木棍,眼神在跃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深邃。他没有寒暄,直接步入正题,木棍的尖端沉重地点在辽东的位置,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今夜,孤与二位先生,不谈风月,不论诗文,只说一样东西——钱粮。”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或者说,是我大明眼下最沉重,也最致命的负担。”
木棍在辽东那块刺目的红色上敲了敲。
“辽饷。”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陈、李二人的耳中,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他们面前各自摆放着一个小几,上面摊开着宣纸,笔墨砚台一应俱全,两人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如同最认真的蒙童,准备聆听先生的讲授。
“自万历四十六年,为应对辽东危局,首辅方从哲奏请,于天下田亩加征银两,谓之‘辽饷’。”主角的声音平铺直叙,却带着解剖事实般的冷酷,“初时,每亩加征三厘五毫,后增至五厘,至天启年间,已达九厘!至今,已近二十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位听众紧绷的脸。
“九厘银,听起来不多?然我大明在册田亩约七亿亩,即便以半数计,每年加征之数,便是三百一十五万两!这还仅仅是理论上。实际征收,层层摊派,火耗、脚耗、淋尖踢斛,种种手段下来,落到寻常农户头上的,或许早已不止九厘,而是一分,甚至更多!百姓一年辛苦,所获几何?田赋凭空翻倍,乃至数倍,膏血何以堪此榨取?”
陈子龙握笔的手微微颤抖,他在江南,虽未亲历最残酷的盘剥,但也听闻乡间田赋之重,民生日艰。此刻听太子将这数字**裸地摊开,只觉得胸口发闷。
李嗣京身为户部官员,对辽饷的数额自然更为清楚,但他从未如此直观地将这巨额数字与“每亩九厘”、“田赋翻倍”、“膏血榨尽”这些具体而微的惨状联系起来。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么,”主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和痛心,“每年近六百万两白银——这是近年辽饷、剿饷等加派合计,大半投入辽东后的实际耗费——如同泥牛入海,填进了辽东这个无底洞!结果如何?”
他的木棍猛地从辽东向西南方向划过,直指山西、陕西、河南、湖广……
“结果是,建州女真之势,非但未见削弱,反而愈演愈烈,铁蹄数次破关,蹂躏畿辅!而与此同时,我大明腹地,因加饷催征,民不聊生,流民如潮,盗匪蜂起!陕北饥民已扯旗造反,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这些名字,想必二位也不陌生!”
“这便是饮鸩止渴!”主角几乎是斩钉截铁地给出了结论,木棍重重顿在地上,“以天下百姓之血肉,去填一个越填越大的窟窿!这毒酒喝下去,解了一时之渴,却坏了脏腑根本,加速了国势的崩颓!辽东之患未平,而腹心之患已生,且更为猛烈!此非危言耸听,乃是正在发生之事!”
陈子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饮鸩止渴”、“腹心之患”等词,笔尖因为用力而几乎划破纸张。李嗣京则是面色发白,作为户部官员,他太清楚国库的空虚与地方上不断传来的催饷、告急文书,太子的剖析,将他平日零碎的担忧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主角的声音再次响起,缓和了些许,却更加深沉:“故而,理财、清源、固本,已非寻常政务,实乃关乎国祚存续之根本!若不能扭转此竭泽而渔、剜肉补疮之势,纵有良将精兵,亦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将枯竭!”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却没有坐下,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子龙和李嗣京。
“辽饷之弊,在于‘流’已失控,而‘源’已枯竭。孤今日所言‘开源节流’,并非老生常谈。”
他伸出两根手指。
“节流,非仅节宫中用度,省百官俸禄——此虽必要,却非根本。根本在于,整顿辽饷使用之弊!清查空饷,严惩贪墨,改革辽东军屯,使每一两银子,尽可能用在刀刃上,减少虚耗、贪腐之‘流’失。此事,嗣京你在户部,当更为留意,其中积弊,日后需细细梳理。”
李嗣京连忙起身,肃然应道:“臣,明白!定当留心查探,仔细核验。”
主角点点头,目光转向陈子龙,又看向李嗣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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