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东宫书房内早早点燃了烛火。朱慈烺并未像往常一样批阅文书或研读《资治通鉴》,而是将几张他自己涂画、并由陈子龙润色后更具冲击力的流民图草稿,以及一份他凭借记忆梳理出的、关于明末农民起义大致脉络与发展过程的简要提纲,推到了坐在对面的陈子龙面前。
烛光跳跃,映照着陈子龙年轻而充满书卷气的脸庞。他有些疑惑地接过那几张图纸和薄薄的几页纸,起初只是随意浏览。
然而,当他看清那些流民图上用枯笔焦墨勾勒出的、如同鬼魅般的饥民身影,看到那“易子而食”的暗示性笔触,再结合旁边太子亲笔写下的、关于陕西、河南等地“赤地千里”、“人相食”、“白骨蔽野”的冰冷描述时,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紧接着,他翻开了那份关于农民起义的提纲。上面虽然言语简练,没有具体人名地名(朱慈烺刻意模糊了这一点),却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幅令人窒息的图景:天灾频仍,官府盘剥,土地兼并,饥民沦为流民,流民聚集成股,从最初的求生抢粮,到后来的攻城略地,声势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最终演变成席卷数省、撼动国本的滔天巨祸……其间穿插着官军的围剿、招抚、再反叛,循环往复,血泪交织。
这不再是枯燥的塘报数字,也不是遥远的道听途说。这是太子殿下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笔触,将那些散落在各种零散信息中的碎片,拼凑出的一幅完整而可怕的末世画卷!
陈子龙的手开始颤抖。他的脸色由最初的疑惑,转为惊愕,继而涨得通红,那是极度的愤怒与悲悯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迹象!
“殿下……这……这上面所言,可是……可是真的?!”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朱慈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眼中布满了血丝。他虽然早有听闻地方艰难,却从未如此系统、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份绝望与残酷。
朱慈烺迎着他灼热的目光,缓缓点头,神色凝重:“虽不尽详实,然大致脉络,相去不远。此即我大明眼下部分州府之现状,亦是流寇滋生、坐大之根源。”
“砰!”
陈子龙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再无法维持平日那份士子的温文尔雅。
“苛政猛于虎!天灾复**!黎民何辜?竟遭此荼毒!”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带着泣血般的痛楚,“朝廷诸公,犹自醉生梦死,争权夺利!可曾想过,这千里饿殍,这易子而食,皆是我大明子民!皆是陛下子民啊!”
他看着那些图纸和提纲,仿佛看到了无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同胞,看到了这个帝国正在流血的伤口。一种身为读书人“为生民立命”的责任感,一种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悲愤,如同火山般在他体内爆发。
朱慈烺静静地看着情绪失控的陈子龙,没有出言制止,也没有安慰。他知道,这种强烈的共情与愤怒,正是他需要的。他要的,不只是一个处理文书的秘书,更是一个能与他同频共振、拥有赤子之心与济世情怀的战友。
良久,陈子龙的激动才稍稍平复,但他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他重新坐下,双手紧紧攥着那份提纲,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殿下,”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学生……学生恳请殿下,允学生据此……据此撰写一文!学生要将这民间疾苦,将这流寇之源,将这朝廷失政,尽数书于纸上!纵不能上达天听,也要让这天下有识之士,看看这血淋淋的现实!”
他要呐喊,要控诉,要用他手中的笔,为那些无声的饿殍发出最后的悲鸣!
朱慈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知道火候已到。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准。子龙,你便放手去写。无需顾忌,写出你心中所想,写出这世间不公!孤,与你同担!”
一句“孤与你同担”,如同最坚实的后盾,彻底点燃了陈子龙全部的激情与勇气。
“谢殿下!”陈子龙深深一揖,再无多言,拿起那些草稿和提纲,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转身便冲回了自己在东宫的值房。他甚至忘了告退的礼仪。
这一夜,东宫陈子龙的值房,灯火彻夜未熄。
朱慈烺半夜起身,还能看到从那窗纸透出的、摇曳不休的烛光,以及映在窗上那个伏案疾书、时而激动挥臂、时而掩面长叹的剪影。
他能想象,陈子龙正将他满腹的悲愤、一腔的热血,连同那些触目惊心的现实,尽数倾泻于笔端。那不再是冷静的分析,而是带着血泪的控诉与呐喊。
第二天清晨,当朱慈烺来到书房时,陈子龙已经等候在那里。他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官袍上甚至还沾染了几处墨迹,显然一夜未眠,但他整个人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眼神明亮得吓人,手中紧紧攥着一叠墨迹未干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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