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与微弱的喜庆交织之中。与往年相比,今岁的除夕少了些喧嚣浮华,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沉静与简朴。持续近两月的兵燹虽已远去,但那道深深的创痕,仍刻在宫墙的每一块砖石、以及每个幸存者的心头。内廷用度一减再减,连宫灯都比往年少挂了许多,只勉强维持着皇家应有的体面。
然而,在乾清宫东暖阁内举行的这场仅有皇帝、皇后、太子三人的小型家宴,气氛却与宫中的萧索景象,以及过去几年间那种压抑沉闷的皇家聚餐,有着微妙却深刻的不同。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严寒。宴席的菜肴并不丰盛,多是些应节的寻常膳品,一壶温热的金华酒是少有的亮色。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主位,他今日褪去了平日上朝时常穿的绛色或黄色常服,换了一身略显家常的宝蓝色团龙便袍,虽面容依旧清癯,眼下的青黑也未全然消退,但眉宇间那长久以来几乎凝固的沉郁与焦躁,似乎被暖阁的热气和难得的家庭氛围化开了一丝缝隙。他举箸的动作依旧带着帝王的矜持,但目光扫过坐在下首的太子朱慈烺时,少了往日的审视与疏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注,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
周皇后坐在崇祯身侧,身着藕荷色常服,未戴繁复凤冠,只簪了几朵简单的绒花。她看着儿子,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短短一年间,这个她从小呵护长大的儿子,仿佛脱胎换骨。脸颊被边关的风霜和校场的烈日染上了健康的麦色,身形虽因劳累而略显清减,却更显挺拔如松。最让她心折的是儿子那双眼睛——不再是深宫中那种带着几分懵懂与谨慎的少年目光,而是沉淀了血火与决断,锐利而沉稳,如同淬炼过的寒星。她知道,这一切变化是如何得来的,心中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宴席起初有些安静,只闻碗箸轻碰之声。崇祯随意问了几句宫中过年的准备,周皇后温言答了。朱慈烺则恭敬地坐在那里,并不主动多言,只是细心观察着父母的细微神情。
酒过三巡,或许是温热的酒意稍稍放松了心防,也或许是这难得的、没有外臣在场、只余骨肉至亲的氛围让崇祯感到一丝久违的松弛,他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银箸,目光转向朱慈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随意的、探讨般的口吻:
“慈烺。”
“儿臣在。”朱慈烺立即放下筷子,正身回应。
“温先生致仕还乡,内阁如今空虚,首揆之位悬而未决。”崇祯的声音不高,在暖阁内却清晰可闻,“近日朝中议论纷纷,推举周延儒者甚众。你……近来常在宫外走动,于军务民政,所见所闻亦多。以你观之,周玉绳(周延儒字)此人,如何?”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周皇后手中的汤匙正舀起一勺燕窝羹,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缓缓放下。她飞快地瞥了丈夫一眼,又看向儿子,眼中瞬间涌起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激动,连呼吸都微微屏住了。陛下……陛下这不仅仅是寻常父子间的闲谈!这是在以近乎咨询朝政的态度,询问太子的意见!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陛下心中,儿子已不再仅仅是需要教导、需要约束的储君,而是可以参与议论国事、可以提供见解的“臂助”了!这份政治上的认可与信任,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更珍贵,也更让一位母亲感到欣慰。
朱慈烺心中亦是波澜微兴。父皇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极其敏感,也极其重要。首辅人选,关乎未来朝局走向,甚至可能影响自己改革的步调。父皇能问出这句话,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地位的提升和关系的拉近。他必须谨慎回答,既要展现见识,又不能显得过于僭越或急切。
他略微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恭敬而清晰地答道:“回父皇,儿臣年少识浅,于朝中诸位老成大臣,所知确实有限,不敢妄断。” 先自谦,留有余地。
“不过,”他话锋微转,“儿臣在整训御营、协防京师期间,与兵部、户部乃至地方督抚偶有文书往来,亦听军中将士、市井百姓偶有议论。周玉绳先生素有才名,文章华美,士林推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以其资望与文采,入主内阁,或可安定一时人心,稳定朝局,使政令通达。”
这番话肯定了周延儒的优势,听起来颇为客观。崇祯听着,微微颔首。
但朱慈烺紧接着又道:“只是……”他稍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儿臣浅见,值此国家多难之秋,内有流寇未平,外有建虏虎视,国库空虚,民生凋敝。首辅之任,位极人臣,总理阴阳,调和鼎鼐。其所需要者,恐怕不仅仅是文章风流、清誉雅望,更需有通达实务之能,有统筹全局之智,有临危决断之胆,乃至……有调和各方、甚至不惜触碰积弊之魄力。儿臣愚钝,于周先生于此等方面之长,所知不详。此乃儿臣一点粗陋之思,妄言之处,还请父皇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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