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赏的喧嚣渐渐沉淀,京师内外开始艰难地舔舐战争留下的创伤。瓦砾需要清理,城墙需要修补,流离失所的百姓需要安置,阵亡将士的家属需要抚恤……千头万绪,百废待兴。然而,对于大明这台庞大的官僚机器而言,危机一旦解除,内部的倾轧与惯性便重新抬头,似乎那场险些倾覆社稷的兵祸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卢象升的天雄军损失颇重,急需返回宣大防区进行休整补充,同时也需防范塞外可能出现的变故。离京之日,定在八月中秋后。
临行前,卢象升递了牌子,请求入东宫辞行。
朱慈烺在春和殿(东宫主殿)的书房接见了他。与朝会上的庄重不同,此次会面更显私密,只有二人对坐,清茶一盏,窗外秋意渐深。
卢象升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寻常的儒生便服,臂上的伤似乎已无大碍,但眉宇间那份征战沙场的风霜与忧国忧民的沉重,却愈发清晰。他不再是那个在万军之中咆孝冲杀的悍将,更像是一位饱经沧桑、洞明世事的师长。
“殿下,”卢象升放下茶盏,声音沉稳,“明日末将便要返回宣大了。临别之际,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望殿下勿怪卢某交浅言深。”
朱慈烺坐直了身体,神情肃然:“卢督师于慈烺有救命之恩,更有并肩作战之谊,何言‘交浅’?督师金玉良言,慈烺洗耳恭听。”
卢象升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地看向朱慈烺,缓缓道:“此番京畿之战,殿下之表现,超乎朝野所有人预料。勇毅、果决、知兵,更难得的是那份身先士卒、与将士同甘共苦的仁心。御营军能成今日气象,绝非侥幸。卢某在边镇多年,所见宗室勋贵、文武大员不知凡几,如殿下这般者,仅见。”
这番赞誉极为恳切,朱慈烺能感受到其中的真诚,他并未谦辞,只是静静听着。
“然则,”卢象升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殿下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朱慈烺眼神一凝:“督师是指……朝中物议?”
“不止是物议。”卢象升轻轻摇头,“殿下整训御营,触及了京营乃至各地军镇多少人的利益?殿下以储君之身立下赫赫军功,又让多少尸位素餐、怯懦畏战之辈如坐针毡?殿下此次获封厚赏,圣眷优隆,御营得‘忠勇可嘉’之誉,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立于风口浪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殿下,等着殿下行差踏错,或寻隙攻讦。”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胜利封赏之下潜藏的暗流与危机。朱慈烺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些,但从卢象升这样一位功勋卓着、立场相对超然的统帅口中说出,分量格外不同。
“慈烺……一心只为强军卫国,扫除虏患,并未想及太多。”朱慈烺坦言,这并非完全是虚伪。他来自后世,深知亡国之祸就在眼前,很多时候行事确实带着一种“只争朝夕”的急切,对于官场错综复杂的权力倾轧,虽有警惕,但投入的精力远不如对军事改革的专注。
“卢某相信殿下初心。”卢象升叹道,“但世事往往如此,欲行大事者,非仅有初心与锐气便可。殿下有锐气,如出鞘利剑,寒光逼人,可斩妖邪;殿下有仁心,体恤士卒,关爱百姓,此乃根基。然,刚则易折,柔则易靡。”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殿下需知,刚柔并济,方是长久之道。”
“刚柔并济……”朱慈烺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若有所思。
“不错。”卢象升颔首,“对虏寇,对国贼,当用刚,以雷霆之势,毫不留情!此乃殿下之锐气,不可或缺。但对内,对朝局,对那些虽迂腐掣肘却未必是奸恶的同僚,有时则需用柔,需讲究策略,需懂得迂回,甚至……必要的妥协。若一味以刚强对之,处处锋芒毕露,则树敌太多,寸步难行,纵有凌云之志,亦恐半道夭折。”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仿佛想起了自身在官场中的种种遭遇:“譬如卢某,自问于国无愧,于战尽心,然在朝中,亦非没有攻讦之声,非没有掣肘之困。若非……唉,有些事,非是仅凭一腔忠勇便能解决的。”
朱慈烺心中勐地一凛。他熟知历史,知道眼前这位忠勇名将,最终就是在朝廷的猜忌、同僚的掣肘和孤立无援的绝境中,战死沙场,壮烈殉国!卢象升此刻的赠言,不仅是对他的告诫,又何尝不是自身血泪教训的总结?这是在用他未来可能的悲剧命运,来点醒自己!
“督师之言,字字珠玑,慈烺必铭记于心!”朱慈烺起身,郑重地向卢象升行了一礼。这一礼,是感谢,更是对一位智者与勇士的崇高敬意。
卢象升也站起身,扶住朱慈烺,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殿下能听进此言,卢某便放心了。大明积弊已深,如病入膏肓之巨人,非一剂虎狼之药可救,需徐徐图之,需内外兼治。殿下年轻,来日方长,切莫因一时意气,折损了未来擎天之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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