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自云顶盘旋而下,穿过层层叠叠的云海,仿佛从神话的纪元,重新坠入人间。
风里裹挟的,不再是高天流云的清冽,而是属于尘世的、湿润而温热的泥土气息。
那气息里,有腐殖土的微酸,有初生草芽的腥甜,有万物复苏的喧闹。
一路南下,地势渐缓,连绵的雪山被青翠的丘陵取代,入眼皆是初春的景致。
车厢内,苏晚卿正有条不紊地整理着随行的行囊。
她从一本古籍中取出一枚压制好的银杏叶,那是在离开云顶前,悄然飘落,不偏不倚盖住她阳台空杯的那一片。
指腹摩挲着叶片干脆的纹理,在明亮的光线下,她的指尖忽然微微一顿。
只见那枯黄的叶脉之间,竟被巧夺天工地嵌入了比发丝更纤细的金线,在阳光下折射出流转的微光。
那些金丝盘曲交错,赫然构成了一个微缩到极致的“烬→生”纹样。
那是他的手笔。
除了他,再无人会有这般疯魔的耐心与鬼斧神工的技艺,将如此浩瀚的心意,藏于一枚飘零的落叶。
苏晚卿的眸光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她没有言语,只是将那枚特殊的叶片,小心翼翼地夹入了随身携带的《茶经》扉页。
那书页上,还残留着一个浅淡的圆形压痕——是她往日放置婚戒的位置。
如今,旧痕之上,覆着新生。
当晚,车队在一处山谷中扎营。
篝火燃起,驱散了山间的寒意。
苏晚卿唤来随行的茶童阿墨,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去把七号箱里的那套备用茶具取出来。”
阿墨微怔。
七号箱里装的,是所有茶具中最旧、最不起眼的一组,胎质粗砺,釉色暗沉,是早年烬归堂修复工程中,工匠们练习所用的残次品,早已束之高阁。
“老师,那套茶具……”
“明日晨课,用它。”苏晚卿没有解释,语气却不容置喙。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
茶席没有设在平坦的营地,而是设在了一条潺潺溪流旁的一株老梅树下。
梅花尚未开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苏晚卿焚香净手,取水注气,每一个动作都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于道的韵律与美感。
沈知节与林工等人早已依序落座,静待开汤。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茶席之上时,却齐齐愣住了。
只见茶席主位,那只属于主宾的青瓷茶盏,竟是倒置的。
盏口朝下,如同一座沉默的孤山。
这是烬归堂传承中最古老的仪轨之一——“待客未至”。
意为心中有待客,然客尚未归,以此空位,遥寄一份心意。
沈知节眉头微蹙,正欲开口询问,身旁的林工却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拦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
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这位务实的工程师学会了对苏晚卿的某些行为,保持最大的敬畏与沉默。
苏晚卿对此恍若未闻。
她缓缓提起那把古拙的紫砂壶,手腕轻旋,壶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却并未对准任何一个在座的杯盏。
壶嘴微微偏转了半寸。
一股滚烫的茶汤,如金线般倾泻而下,精准地注入了那只倒扣茶盏与茶盘之间的缝隙,瞬间在青瓷底足上,晕开一圈温热的水汽。
第一道茶,她竟斟给了那个虚设的、不存在的空位。
茶烟袅袅升腾,与清晨山谷中的寒雾交融在一起,竟奇迹般地在空中凝成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小小的拱桥。
苏晚卿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浅淡的阴影。
她对着那升腾的雾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有些茶,不必等人回来才泡。”
午后休整,众人各自散去。
苏晚卿独自一人沿着溪流向上游巡山。
她在一处背阴的山坡上,发现了一丛被去年冬雪压塌的野生茶丛,枝干断裂,生机微弱。
她蹲下身,用随身的茶刀小心翼翼地拨开残枝败叶,想看看根系是否受损。
忽然,她的指尖触及一抹坚硬而温润的质感。
她拨开浮土,一只小巧的黑陶罐,赫然出现在眼前。
罐身沾满泥土,样式却无比熟悉——正是三年前,傅承砚在盲谷之中,亲手烧制赠予她的那一只。
里面,盛放着他为她寻来的七地灵土。
罐口的封蜡完好无损,显然从未被开启。
但当苏晚卿的指腹摩挲过粗糙的罐壁时,心头却猛地一跳。
那原本光滑的陶罐外壁上,竟被人用极细的针尖,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痕。
那不是随意的划痕,而是字。
一笔一划,全是《茶经》中的段落,正是当年在盲谷,她一句句为他讲解过的那些章节。
他竟以这种方式,将她的教导,她的声音,刻在了这份最初的礼物之上。
她摩挲着那些刻痕,仿佛能感受到深夜孤灯下,那个男人如何用极致的专注与虔诚,一刀刀复刻着属于他们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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