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前一日,烬归堂难得聚起了人。
新垦的茶园沐浴在冬末春初的暖阳下,泥土的气息混着远处梅花的冷香,清冽而提神。
这片从荒芜中开辟出的新生之地,尚无姓名。
苏晚卿召集了所有人,名为商议,实则是一场宣告。
山脚下医疗站的孩子们最是雀跃,叽叽喳喳地提议:“叫‘归卿园’!是苏老师的园子!”
苏晚卿摇了摇头,目光柔和却坚定。
那是个将她圈禁的名字,是过往的枷锁。
林工憨厚地笑笑:“我看不如叫‘见春圃’,盼个好兆头。”
她依旧摇头。春天不是靠盼来的。
温嫕在一旁,敏锐地捕捉到她神情里的细微变化,试探着说:“‘承晚阁’?”
这两个字一出,空气瞬间凝滞。
那是他们旧日婚房的名字,是甜蜜的谎言,是腐烂的根。
苏晚卿的脸色淡了下去,连摇头都懒得再给。
众人噤声,这才意识到,每一个名字都牵动着一段血肉模糊的过往。
傅承砚始终立于人群最外围的角落,敛尽了周身所有迫人的气场,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不敢惊扰光尘。
此刻,他听着那些被一一否决的名字,喉结滚动,终是发出了一道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叫‘烬生’,如何?”
他的声音里带着灼烧后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灰烬里刨出来的。
灰里重生,燃尽过往,方得新生。
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终局,也是他以为她想要的答案。
满场死寂。
这个名字,太痛了。痛得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烙印。
苏晚卿终于抬眼,第一次,主动地、笔直地看向他。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他苍白却再无半分阴鸷的脸上。
然后,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淡,像初雪消融,又像月下昙花,一闪即逝,却足以颠倒众生。
“太悲了。”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历尽千帆的平静,“它不该背负我们的过去。”
她说着,转过身,抬手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坡,那里的野草正顽强地抽出新绿。
“就叫‘问春园’吧。”
众人一怔。问春?
苏晚卿的声音清越,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间:“因为我们谁都不知道春天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但从今天起,我们开始问了。”
问,是一个动作。
是一个哪怕站在寒冬里,也要探出头去,向着未知的远方,发出第一声叩问。
它不是期盼,不是等待,而是主动的、清醒的求索。
众人静默,心头却被这三个字重重一击。
唯有傅承砚脚边,那株被阿墨命名为“承卿草”的兰草,叶片上的微光指示器轻轻脉动了一下,幽蓝的光华一闪而过,仿佛一声无声的应和。
他看着她纤瘦却挺拔的背影,眼眶热得发烫。
烬生,是他给她的终点。
问春,是她给他的起点。
他输得,一败涂地,也赢得,满心滚烫。
林工亲手主持了“问春园”的开园仪式。
他将最后一颗环境监测器埋入土中时,后台的实时数据图让他猛然瞪大了眼。
地下的兰根感应网络,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竟自发地重组了!
原本呈网格状分布的根系,此刻竟诡异地形成一个巨大的、柔和的环抱结构,如同母亲的臂弯。
而被紧紧环抱在最中心的,正是那棵被傅承砚用命护下来的“归卿木”。
更奇诡的一幕发生在苏晚卿踏入园区的那一刻。
她前脚刚踏上新土,一段位于园区中央的根脉便瞬间释放出一股微弱的生物电流。
电流精准地激活了预埋在土壤深处的几个微型喷雾装置——刹那间,细润的水汽如梦似幻地升腾而起,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化作一场温柔的、触手可及的薄雾细雨。
那恰是三年前,她流产前,最喜欢用以疗愈身心的场景。
林工心头巨震,疯了一样冲回工作室,调出后台的最高权限指令。
他要查,这见鬼的程序到底是谁设置的!
当他一层层破解代码,看到最终指令源的那一串签名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指令源:S。
触发条件:S的生物信息进入指定区域。
执行程序:疗愈场景01。
设置时间:三年前,他们新婚不久。
S,是傅承砚为苏晚卿取的小名“岁岁”的代号,也是这偌大庄园里,独属于她的印记。
林工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眼眶发酸。
原来,她不是不曾有过期待。
她只是在那个爱得最热烈的年纪,偷偷地、满怀憧憬地为自己未来的幸福,预埋下了一颗时间的种子。
她以为这颗种子会开出繁花,却未料到它会在三年后,于一片废墟之上,用一场迟来的雨,为她自己完成一场盛大的、迟到的疗愈。
“她早就在等这一天了……”林工低声自语,随即拿起桌上的电子笔,将这张完整的施工图与后台指令集,设置为最高机密,永久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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