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除夕前日。
铅灰色云层终于撕开一道窄缝,稀薄的冬阳如碎银般洒落在积雪覆盖的青瓦上,映得泥泞未消的街巷泛着冷光。可这微弱的暖意,终究驱不散弥漫在云州城的疑虑 —— 昨日圣旨下达、李贽被押解离城的消息,像一盆冷水浇熄了百姓们短暂炽热的欢腾,只余下袅袅青烟般的失望与茫然,在街头巷尾悄悄蔓延。
“回京城?这一去,还能治罪吗?京里官官相护,说不定转头就放了!”“苏青天只是暂管,能管多久?李贽的爪牙还在暗处,他能斗得过吗?”“年关难过啊,粮价又涨了三成,家里米缸见了底,孩子冻得直哭……”“朝廷到底管不管我们死活?”
窃窃私语混着寒风穿过半掩的店门,人们脸上的喜色早已褪去,重新被生计的愁苦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所覆盖。州衙大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搬动箱笼、文书交接的声响,更添几分人心浮动。许多商铺依旧半掩着门,掌柜的探着脑袋观望风色,连寻常最热闹的年货街,也显得萧条冷清。整个云州城,仿佛一个久病初愈却得知可能复发的病人,沉浸在压抑的静默中。
驿馆内,苏文渊几乎一夜未眠。书案上堆满了从州衙紧急调来的各类卷宗:户籍黄册纸张泛黄发脆,许多关键页码被硬生生撕去;田亩鱼鳞图册数字前后矛盾,像一张被揉烂又勉强展开的废纸;历年赋税记录模糊不清,明显有篡改痕迹;仓廪库存、刑名案卷、边防文书更是杂乱无章,真假难辨。仅仅是初步整理,就让人头皮发麻。他带来的几名亲随文吏,加上临时从州衙挑选的几个还算老实、未被李贽案直接牵连的低级书办,忙得焦头烂额,进展缓慢。
更棘手的是人心。李贽虽去,其二十年经营留下的党羽网络盘根错节。州丞周焕、通判等核心党羽虽已被停职隔离,但下面各房胥吏、三班衙役、乃至城外各乡的里正、粮长,有多少是李贽的人?有多少会阳奉阴违?有多少在暗中转移财产、销毁证据、串联对抗?苏文渊手头除了二十几名从京城带来的护卫和部分还算听命的城防营兵卒,几乎无人可用。而边军系统,虽有圣旨令其 “协理”,但终究是客军,边军都指挥使秦岳态度暧昧,只承诺维持城防治安,对具体政务并不愿过多插手。
“老爷,这样下去不行。” 苏安端上一碗早已凉透的参茶,忧心忡忡,“政务千头万绪,积弊如山,单靠我们这几个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理清。底下胥吏人心惶惶,办事拖拉推诿,许多政令根本出不了这驿馆。城外六个乡的里正,今日该来述职核对的,只来了两个。粮仓的管事不仅推说钥匙被李贽带走,还煽动仓夫集体请假,说‘没了李大人,这仓粮谁也动不得’!”
苏文渊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擅长查案,擅长在纷繁线索中抓住关键,一击致命。但治理一方,尤其是云州这样一个烂摊子,需要的是耐心、细致,以及大量熟悉地方情弊、能踏实做事的人手。而这些,恰恰是他最缺乏的。
难道真要向朝廷请求增派官员?且不说朝廷现在是否能立刻派来合适且可靠的人,即便派来,等他们熟悉情况、上手理事,恐怕已是数月之后。云州等不起。百姓等不起。年关将近,雪灾未消,若不能尽快稳定局面,发放赈济,整肃秩序,只怕民变将生,局面彻底失控。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驿馆外传来通传声:“大人,七皇子殿下遣人求见。”
苏文渊精神微振:“请。”
来人是王府的一名中年管事,衣着朴素,举止得体,恭敬地呈上一封拜帖和一份礼单。拜帖言辞恳切,言明 “闻苏大人暂摄州事,夙夜辛劳,特备些许米粮、药材、炭薪等物,略表心意,以助大人安顿公务,赈济灾民”,并言 “若大人不弃,王府愿效微劳,听候差遣”。
礼单上的东西很实在:精米五十石,粗粮一百石,各类御寒药材一车,上好木柴百担,还有一批冻伤膏、止血散等常见药物。这些物资,对于目前捉襟见肘、州衙仓廪不明的苏文渊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更让苏文渊心中一动的是那句 “听候差遣”。萧辰这是什么意思?示好?拉拢?还是真心想协助稳定云州?
他沉吟片刻,对管事道:“请回复七殿下,殿下厚意,本官心领。物资紧缺,确解燃眉之急,本官代云州百姓谢过殿下。至于‘差遣’之言,本官愧不敢当。然云州乃殿下封地,殿下关切地方,亦是应有之义。若殿下有安民良策,或可荐举可靠人手协助政务,本官自当斟酌。”
他没有完全拒绝,也没有立刻接受,留下了回旋余地。
管事恭敬应下,告退而去。
物资很快送达驿馆,粮车、药车、炭车一字排开,驿馆外的百姓远远望见,忍不住围拢过来,眼神里满是渴望与不敢置信。苏文渊立刻命人清点接收,心中稍定。至少,短时间内赈济部分最困难百姓的粮食和过冬物资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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