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申时。
京城,皇城,武英殿。
殿内地龙燃得正旺,暖意如春,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沉润与墨汁的清冽,却驱不散空气中那层无形的滞重。窗外天色沉郁如铁,铅灰色的云层低压压地覆着,似有漫天风雪正蓄势待发。
大曜皇帝萧宏业,年过六旬,身着明黄常服斜倚在御榻上。他面容清癯,颧骨微耸,眼袋垂落如坠铅,唯有一双眸子依旧锐利如鹰,只是此刻那锐利中裹着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北疆战事胶着,军饷粮草催逼无休;朝堂之上,太子与三皇子两派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搅得他心烦意乱。如今,偏远的云州又递来这么一道烫手的奏章,像根刺扎进了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御榻前的紫檀大案上,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通政司今日卯时刚递入、盖着六百里加急火漆印的弹劾奏章 —— 监察御史苏文渊自云州发来的奏本,附带着厚厚一叠证据摘要。另一份,则是昨夜由内侍省悄然送入、此刻已被皇帝攥得边缘发皱的密折,落款是三皇子萧景睿。
皇帝的目光在两份文书上来回逡巡,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发出沉闷的 “笃笃” 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苏文渊的奏章,写得铁证如山,条理分明。贪墨国帑、盘剥百姓、草菅人命、构陷皇子…… 李贽的罪行桩桩件件,触目惊心。尤其是那份牵扯修河款分赃去向、隐隐指向景仁宫与丞相府的记录,更是让皇帝眼皮直跳。他并非不知地方官员贪腐 —— 水至清则无鱼,这些年他默许甚至利用这种 “灰色地带” 平衡朝局、充实内帑。但李贽的贪,已然超出了他的容忍底线,太过肆无忌惮,太过系统化,更不该留下如此要命的把柄!尤其还牵扯到皇子之争!
构陷皇子,更是犯了皇帝的大忌。他可以容忍儿子们暗中角力,甚至乐见其成以相互制衡,但绝不容许地方官员公然插手皇室纷争,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搅动朝局。萧辰再不受宠,也是他的血脉,是天家颜面!李贽此举,无异于在挑战皇权的威严。
按律,李贽当斩,甚至可族诛以儆效尤。
但……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份密折上,指尖微微用力。
景睿的密折,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 “委屈”。他先 “痛心疾首” 地承认自己对李贽(因其母族与李贽有远亲)确有失察之责,随即笔锋一转,将矛头隐隐指向苏文渊与萧辰。折中写道:“苏御史风骨峻峭,然行事或失于急切刚猛。七弟年轻气盛,骤离京畿,或有不当之处,亦在情理。今云州之事扑朔迷离,李贽固有罪愆,然其二十载牧守边镇,无功劳亦有苦劳。且边镇重地,吏治盘根错节,骤然兴起大狱,恐非只惩一李贽可止,恐牵动边镇人心,予北狄以可趁之机…… 儿臣非为李贽开脱,实为边镇安定、朝廷体面计。伏乞父皇圣裁,或可先将李贽锁拿回京,交三法司详审,厘清首从,再行定夺,既可彰显国法,亦可稳边镇、堵悠悠众口。”
这封密折,看似公允,实则处处机心。先以 “失察” 轻飘飘带过可能的牵连,再用 “边镇安定”“朝廷体面”“予敌可乘” 等大帽子施压,最后抛出 “锁拿回京” 的折中方案 —— 一旦李贽离开云州那个证据确凿的泥潭,回到京城这潭深水,以三皇子一系在刑部、大理寺的势力,有的是办法让他 “病故”“翻供” 或 “只认小罪”,甚至反过来攀咬苏文渊、萧辰 “罗织罪名”。
皇帝岂能看不透这层心思?他甚至能猜到,太子那边此刻正暗自窃喜,等着看三皇子一系折损李贽这个重要财源与边疆根基,同时乐见苏文渊这个 “愣头青” 去硬碰三皇子与魏庸的铁板。
他感到一阵深沉的厌倦。帝王之术,在于平衡。而如今,这平衡越来越难维持。儿子们羽翼渐丰,朝臣们党同伐异,边疆战事吃紧,国库日渐空虚…… 偌大的帝国,仿佛一艘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破船,四处都是漏洞。
杀一个李贽容易。但杀了之后呢?云州政局必然动荡,需立刻选派得力干员接手。派谁去?太子的人?三皇子的人?还是摇摆不定的中间派?无论派谁,都会打破现有的微妙平衡,引发新一轮争夺与猜忌。更重要的是,李贽案牵扯出的 “孝敬” 问题,已扎进了景仁宫与丞相府。若深究下去,势必引发朝堂地震,甚至动摇国本 —— 至少,不能在北疆战事未平的此刻。
可不杀,或轻纵,又如何面对云州百姓的血泪?如何回应苏文渊那刚直不屈的奏章?如何维系朝廷那点早已摇摇欲坠的 “体面” 与 “法度”?
皇帝眼帘微阖,指尖的敲击声骤然停住。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簌簌坠落的声响,唯有更漏滴答,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良久,他缓缓睁眼,眼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所有挣扎与权衡都藏于深处。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宣魏庸、张阁老、太子、睿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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