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暂歇,天色依旧沉郁如墨。云州城像被一块厚重的灰布蒙住,连空气都透着滞涩的压抑。街面积雪被行人车马践踏得泥泞狼藉,融化的雪水混着污秽流淌,散出一股浑浊的腥气。
城南瓦子巷,是云州城最破败的角落。低矮歪斜的土坯房挤挤挨挨,屋顶茅草多被积雪压塌,勉强用破木板支棱着。巷子里污水横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童蜷缩在避风墙角,目光呆滞地望着偶尔路过的行人。
苏文渊一身素色灰布长衫,外罩半旧青布斗篷,头戴棉帽遮住大半面容。老仆苏安亦是寻常百姓打扮,提着小布包落后半步相随。两人混在贫民窟的人流里,竟像极了进城营生的乡下父子,毫无违和。
他没带护卫,也未惊动州衙。这是苏文渊多年查案的习惯 —— 真正的民情藏在市井陋巷,最忌前呼后拥的排场。
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压抑的呜咽与低骂。
苏文渊循声而去,在一处摇摇欲坠的窝棚前驻足。窝棚门口,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刘婆子瘫坐在地,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孩童。孩子双目紧闭,脸颊烧得通红,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刘婆子枯瘦的手反复摩挲着孙儿滚烫的额头,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往下淌,嘴里喃喃着不成句的哭诉。
周围围了几个面有菜色的邻居,有人叹气,有人窃窃私语。“刘婆子这命,真叫一个苦啊!儿子去年修河没了,抚恤钱被克扣得只剩零头,儿媳妇熬不住跑了,就剩这根独苗,又染上风寒,怕是……”“城西王府不是设了义诊棚还施粥吗?可咱这离得远,刘婆子腿又不方便……”“王府?那七皇子真会管咱泥腿子的死活?”“谁知道呢?总好过州衙那些老爷!听说粮仓里堆着满仓粮食,就是不肯拿出来赈灾,等着开春卖高价呢!”“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苏文渊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孩童烧得通红的小脸上。他蹲下身,语气温和:“老人家,孩子病得不轻,得赶紧寻大夫诊治。”
刘婆子抬起布满泪痕的脸,见是个衣着朴素、气质温和的陌生男子,愣了愣,随即悲戚更甚:“寻大夫…… 哪来的钱啊…… 药铺一副风寒药要三十文,我…… 我把能当的都当了……”
苏文渊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烫得惊人。他转头对苏安道:“把包里的清瘟散取出来,先给孩子服下应急。” 那是离京前太医院旧友所赠的成药,对风寒高热颇有奇效。
苏安连忙取出小瓷瓶,倒出褐色药粉,又向邻居讨了半碗温水,小心翼翼地给孩子喂下。
刘婆子怔怔看着,忽然挣扎着要磕头:“恩人!恩人呐!”
苏文渊连忙扶住她:“老人家不必如此,孩子性命要紧。”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方才听街坊说,您儿子是去年修河出事的?可是官府征发的河工?”
提及儿子,刘婆子的眼泪又汹涌而出,声音哽咽:“是啊…… 去年秋天,州衙说要修护城河,征了三百多壮丁,我儿阿牛就在里头…… 干了不到一个月,河堤就塌了…… 压死十几个人,我儿也没了……”
“官府可有发放抚恤?” 苏文渊追问。
“抚恤?” 刘婆子脸上露出悲怆又愤恨的神色,“说好了每人给五两银子…… 可发到我们手里,就只剩一两!我去衙门理论,那些差爷说剩下的钱是‘损耗’‘管理费’!我不服,多问了几句,就被…… 就被他们打断了腿!” 她撩起破烂的裤腿,露出干瘦小腿上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那领头的差爷还说,再敢闹,连这一两都要收回去,还要把我抓进大牢!我…… 我一个老婆子,能有什么法子?”
周围邻居纷纷附和:“刘婆子说的都是实情!当时我们都瞧见了!”“何止修河!去年征粮,我家多交了三斗,也被他们硬扣成‘损耗’!”“我家两亩水田挨着州丞小舅子的庄子,硬说我占了他家地,把好田强抢了去!去告状?状纸还没递上去,就被衙役打了出来!”“这云州的天,早就黑透了!李刺史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
群情激愤,议论声越来越高。
苏文渊面色平静,仔细听着每个人的诉说,偶尔插话问些细节 —— 时间、地点、经手官吏的姓名、有无证人、有无字据。他的问题精准具体,逼得这些朴实百姓不得不努力回忆,道出更多隐情。
苏安在一旁默不作声,将关键信息一一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着急促的马蹄声。
几名州衙衙役,在一个留着两撇鼠须、头戴吏员巾的矮胖男子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的矮胖子是州衙户房书办胡三,早得了上头的吩咐,盯紧城南瓦子巷,严防有人接触刘婆子这些 “不安分” 的百姓。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大白天聚众喧哗,是想造反吗?!” 胡三尖着嗓子吼道,三角眼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面生的苏文渊身上,见他衣着朴素,眼中立刻露出不屑,“哪来的闲汉,敢在这里妖言惑众、挑拨民心?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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