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酉时三刻。
云州城南门。
风雪稍敛,却仍裹挟着刺骨寒意,铅灰色云层低压城头,仿佛随时会倾轧而下。城楼上,值守兵卒缩在垛口后,唇色发紫,不住跺脚呵气,将白气吐在寒风里转瞬消散。城门洞开,往来行人寥寥 —— 这般酷寒天气,若非生计所迫,谁愿冒雪出行?
李贽身着簇新四品云雁补子官服,外罩玄色貂裘大氅,乌纱暖帽压着眉峰,在州衙属官簇拥下,肃立接官亭旁。他身姿笔挺,双手拢在袖中,面容平静得近乎倨傲,唯有离得极近者,方能瞥见他眼底青黑如染,嘴角偶尔不受控地抽搐,泄露出深藏的焦躁。
“大人,苏御史车驾,约莫一刻钟便到。” 衙役小跑禀报,声音被寒风撕得零碎。
李贽 “嗯” 了一声,惜字如金。
身侧,同知、通判等僚属垂首肃立,各怀心思。谁都清楚,这位铁面御史的到来,是李贽的劫数,亦是他们的变数。有人暗筹脱身之策,有人盘算如何表忠,更有人频频偷瞄城西王府方向 —— 按制,钦差驾临,藩王当出迎,可七皇子萧辰只遣人递帖,言明 “偶感风寒,不便出城,于王府静候天使”,借口敷衍得近乎直白。
李贽对此乐见其成。萧辰不来,正好坐实他傲慢无状之名。只是…… 这份刻意的避嫌,反倒让他心头多了一丝不安。
酉时末,官道尽头终于浮现三辆青篷马车的轮廓,二十余名护卫骑马随行,马蹄踏雪,沉闷如鼓。车队行得沉稳,无半分张扬,却自带着钦差巡查的肃穆之气。
李贽精神一振,整了整衣冠,率属官快步迎出接官亭。
马车停稳,老仆苏安先下车摆好脚凳,掀开车帘。苏文渊弯腰而出,依旧是那身半旧深蓝棉袍,外罩灰鼠皮坎肩,头戴寻常黑绒暖帽,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潭。
这般朴素装扮,立在一众锦袍貂裘的官员中间,竟显得格格不入。可当他目光扫过众人时,那股久居风宪台的凛然威仪,却让满场官员心头一凛,纷纷垂眸敛息,不敢与之对视。
“下官云州刺史李贽,率府衙僚属,恭迎苏大人!” 李贽趋前一步,躬身行礼,声如洪钟,姿态恭谨。
“下官等恭迎苏大人!” 众官齐声唱喏,躬身下拜。
苏文渊微微颔首,抬手虚扶:“李大人及诸位同僚不必多礼。本官奉旨巡查,有劳诸位风雪中久候。” 声线不高,却如寒玉击石,字字清晰,带着执掌风宪的凛然。
“天使驾临乃云州之幸。大人一路劳顿,下官已在州衙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还请赏光。” 李贽笑容可掬,侧身引路。
苏文渊抬眼望了望暗沉天色,又扫过众官低眉顺眼的模样,颔首道:“也好。本官正有事宜,要向诸位问起。”
一行人簇拥着苏文渊登上暖轿,浩浩荡荡往州衙而去。
城楼一角,楚瑶身着破旧棉甲,脸上抹着锅灰,隐在阴影中冷眼旁观。待队伍走远,她身形一晃,如狸猫般掠下城楼,消失在纵横巷陌间。
州衙宴会厅。
炭火烧得正旺,暖气流淌,与室外酷寒判若两个天地。厅内布置奢华,紫檀木圆桌铺着锦绣桌围,桌上珍馐罗列,不乏寒冬罕见的海味山珍,显然耗费了颇多心力银钱。
苏文渊居主位,李贽陪坐次席,众官按品级依次落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贽频频举杯,说着官场客套话,众官纷纷附和,气氛表面融洽。苏文渊却寡言少语,偶尔举杯示意,只在谈及雪情、赋税、治安等公事时,才开口问询几句。李贽对答如流,句句彰显政绩,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
酒酣耳热之际,李贽使了个眼色。侍从立刻捧上红木托盘,锦缎覆面,缓步上前。
“苏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下官等无以为敬。此乃本地乡绅仰慕大人风骨,略备薄礼,皆为土产,聊表敬慕之心,还望笑纳。” 李贽亲自揭开锦缎。
托盘之上,三物静静陈列:一尊白玉观音,雕工细腻,宝相庄严,玉质温润无瑕;一方端砚,石质细腻,天然鸲鹆眼内嵌,乃砚中极品;一幅前朝名家雪景图,笔意苍茫,意境深远。看似风雅,实则价值连城,远非寻常 “土仪” 可比,即便收下,也难指为受贿。
厅内瞬间沉寂,众官屏息凝视,皆在观望苏文渊的反应 —— 这是李贽的试探,亦是风向的风向标。
苏文渊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托盘,神色未变分毫。
“李大人有心了。” 他缓缓开口,“只是本官奉旨巡查,职责在身,不敢受地方馈赠。如今云州雪灾严重,百姓饥寒交迫,这些物件,不如折换米粮衣物,救济灾民,方为正途。乡绅好意,本官心领便是。”
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更借机敲打了一句。
李贽脸上笑容僵了瞬,随即哈哈笑道:“大人清廉如水,体恤民情,下官敬佩!是下官考虑不周。来人,将物件撤下,明日便折换米粮,送往城西粥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