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砚泼洒,将营地裹得密不透风。白日里那场近乎严酷的 “精简风暴” 已然平息,篝火余烬被寒土掩埋,只在地表留着微弱的温痕,空气中漂浮着一丝焦糊的草木味,混着深秋夜露的清寒,丝丝缕缕钻进衣襟。士卒们裹着仅存的衣袍,围着残存的火塘和衣而卧,粗重的呼吸与夜色交织,偶尔有压抑的咳嗽或呓语划破寂静,更显荒野露营的孤寂。赵虎带着值夜的哨兵,如墨色剪影般在营地外围无声游弋,靴底碾过枯草的轻响,与远处山风的呜咽相融,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沉沉睡去的大地与天际线处模糊的山峦轮廓。
中军帐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粗糙的帐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萧辰并未安歇,他正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在一块鞣制的兽皮上勾勒着明日的行进路线,炭笔在皮子上划过的 “沙沙” 声,是帐内唯一的动静。他指尖划过犬牙交错的线条,不时停顿,用炭笔在关键处标注 —— 或是水源,或是险坡,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白日里那场令许多人肉痛不舍的整顿,只是行军途中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操作。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股刺骨的寒气裹挟着细沙涌入,灯芯猛地摇曳了几下。林忠佝偻着身子进来,双手捧着一碗冒着微微热气的汤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透着疲惫,裤脚沾着的泥点与草屑,昭示着白日跋涉与物资清点的辛劳,这把老骨头显然已不堪重负。
“殿下,夜深了,喝点热汤驱驱寒吧。” 林忠将汤碗轻轻放在案几一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与疲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萧辰手下的兽皮上 —— 那上面杂乱的线条和符号,他看不太懂,却能从萧辰专注的神情里,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萧辰从沉思中抬起头,目光先落在那碗清可见底、只飘着几点油星和切碎野菜的汤水,再移到林忠几乎快要站立不稳的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林伯,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马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你也歇口气,喝点暖暖身子。”
“老奴不饿,殿下您趁热用些……” 林忠习惯性地推辞,苍老的脸上堆起谦卑的笑意,却在萧辰平静而坚定的目光注视下,终是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只是屁股刚挨着马扎,紧绷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松垮下去,发出一声极轻的、饱含疲惫与辛酸的叹息。
帐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灯花偶尔 “噼啪” 轻响,光晕在两人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萧辰端起汤碗,慢慢啜饮。汤很淡,几乎尝不出盐味,却带着野菜的清香,一股暖流顺着食道而下,确实驱散了些许四肢百骸浸透的寒意。他放下碗,目光落在林忠那双布满老茧、冻疮与细纹的手上 —— 那双手曾为他缝补衣物,曾为他打理膳食,此刻却因连日操劳而微微颤抖。
“林伯,后悔吗?” 萧辰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纹。
林忠一愣,浑浊的老眼眨了眨,随即明白了萧辰的意思。后悔跟着他离开京城?后悔放弃芷兰轩那虽然清苦、却至少安稳无虞的生活,跟着他踏上这条前路莫测、步步惊心的放逐之路?
“殿下……” 林忠的目光飘向帐外漆黑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老奴在宫里活了五十年,伺候过旧主林娘娘,又看着您从襁褓里一点点长大。那皇宫,看着是泼天的富贵,锦绣的牢笼,可对咱们芷兰轩来说……”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带着难以言说的委屈,“不过是座更精致些的冷宫罢了。娘娘在世时,就常说宫里的风比外头烈,人心比刀剑寒。您走的那天,天还没亮,寒风跟刀子似的刮脸,芷兰轩的宫门缓缓合上,身后连个送行的人影都没有 —— 除了老奴,可还有第二个人在宫门内,多看您一眼,多说一句保重?”
他想起那日清晨的场景,萧辰只身一人,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向那辆内务府派来的、连个像样护卫都没有的简陋马车。偌大的皇宫,巍巍殿宇,红墙黄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却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声挽留。那一刻,林忠就知道,这京城,这皇宫,再无他们主仆的立锥之地了。留下,不过是苟延残喘,等着被彻底遗忘,或者在未来的某场权力风波中,被无声无息地碾碎。
“跟着殿下出来,路上是苦,是险。” 林忠的目光重新落回萧辰身上,声音渐渐平稳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坚定,“可老奴这心里,反倒踏实了。在宫里,睁眼是四面高墙,闭眼是没盼头的日子,连炭火都比别处少三分。出来了,天高地阔,虽然前头是黑风岭的悍匪,是落日原的绝境,是云州那个烂摊子…… 但殿下您在啊!”
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眼角的细纹,眼中泛起一丝水光,却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老奴看着您选人、整队、接旨、训话,看着您昨日让大伙儿丢掉那些没用的累赘,看着您在兽皮上画那些看不懂的路线…… 您心里有章法,眼里有光亮,跟以前那个闷不吭声、总爱躲在书房里的小殿下,不一样了。跟宫里那些只懂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贵人,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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