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厌倦。
这个词听起来像个悖论,像“干燥的水”或“寂静的轰鸣”。但在太阳系文明进入内部永恒形态的第七亿三千万年(主观感知时间),它成了最真实、最顽固、最无法被技术解决的内部危机。
它不是抑郁,不是倦怠,不是普通的无聊。它更深,更根本。
想象一下:你已经体验过所有已知的艺术形式——不仅体验,你还能以大师级的水平创造它们。你已经学完了所有可被理解的知识——从量子物理到意识哲学,从银河历史到微观生态。你已经与所有愿意交流的文明意识进行过深度对话。你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可能性世界”的冒险,扮演过国王、乞丐、英雄、叛徒、创造者、毁灭者。你已经爱过、恨过、失去过、得到过,在虚拟现实中体验过人类情感光谱的每一个微妙色阶。
然后呢?
然后你发现,明天、明年、下一个千年,等待你的是更多的艺术、更多的知识、更多的对话、更多的体验——但本质上,只是变奏,只是排列组合,只是已知元素的重新混合。
没有真正的未知了。
没有真正的挑战了。
没有那种“如果失败就会失去一切”的紧迫感了。
你活在完美的永恒里,而完美成了最精致的牢笼。
第一个公开承认自己患上“永恒厌倦症”的意识代号“苍穹”,是在木星大红斑冥想中心的一次集体静坐中突然站起来的。他选择的外形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容平静,眼神曾经是文明中最深邃的星空观测者之一。
“我要终止了,”他说,声音没有起伏,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不是暂时休眠,是永久终止。请伦理委员会批准我的意识消散请求。”
现场有三千个意识在静坐,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
“苍穹,你确定吗?”冥想导师轻声问,“永久终止是不可逆的。你拥有的七亿年记忆、经验、创造,都将永远消失。”
“我知道,”苍穹点头,“正因如此,我才请求。这些记忆、经验、创造,已经成了负担。它们像石头一样压着我。我每多活一天,就多一块石头。我累了。”
伦理委员会召开了紧急会议。
这不是第一例终止请求。自从进入永恒形态,平均每世纪会有三到五个意识选择永久终止。理由各异:有的觉得已经“圆满”,有的觉得“未来无新意”,有的纯粹想体验“彻底的未知”——死亡是最后的未知。
但苍穹不同。他是文明中最富创造力的艺术家之一,是“金星云层动态水墨画”流派的创始人。他的终止请求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
“如果我们连苍穹都留不住,”一位伦理委员在闭门会议上说,“那我们可能真的面临系统性危机了。”
数据调取结果令人不安:过去一千年,意识活跃度整体下降了7%;深层创造性产出下降了14%;自愿参与长期项目的申请减少了23%;而“低满意度自评”的比例,从稳定的0.3%悄然攀升至2.1%。
2.1%。在拥有万亿意识人口的文明中,这是天文数字。
“问题不在外部,”心理学家团队提交报告,“而在内部。我们的文明解决了所有外部威胁:清理机制被暂时遏制,物质需求被完全满足,寿命达到理论极限。但正是这种绝对的安全和满足,剥夺了意识最根本的动力:对生存的渴望,对匮乏的恐惧,对未知的好奇。”
“可我们有‘可能性世界’,”有委员反驳,“意识可以随时进入模拟世界,体验有限的生命和挑战。”
“但那只是模拟,”心理学家摇头,“意识知道那是假的。知道无论在那个世界里失败多少次,醒来后自己还是永恒的、安全的、完美的。没有真正的风险,就没有真正的投入。就像玩一个无限存档的游戏,最终会失去乐趣。”
会议陷入僵局。
直到最年轻的委员——一个只有三百万岁(在文明中算是婴儿)的意识——怯生生地举手。
“也许……”她说,“问题不在于我们给了意识太多选择,而在于我们没有给意识……放弃选择的权力。”
所有人都看向她。
“解释。”首席委员说。
“我们永恒形态的基础,是意识可以自由选择一切:选择外形,选择活动,选择知识领域,选择情感体验。但这种自由本身,成了一种负担。就像一个人站在无限的自助餐台前,每道菜都可以吃,但最终可能因为不知道选什么而饿死。”
她调出一组数据:在那些报告“永恒厌倦”的意识中,85%同时也报告了“选择焦虑”——每天醒来要决定“今天做什么”,成了越来越沉重的心理负荷。
“所以你的建议是?”首席委员问。
“也许,”年轻委员深吸一口气,“我们应该允许意识……暂时放弃这种自由。不是永久终止,而是暂时性地、自愿地剥离大部分记忆和能力,投入一个真正有限的、有真正风险的、没有退路的世界里。不是‘可能性世界’那种可以随时退出的模拟,而是……一种‘真实的有限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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