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院那扇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将外面的喧嚣、哭嚎与血腥气彻底隔绝。门内,死寂无声,只有几盏长明灯在幽深的廊道里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火般的光晕,映照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番役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墨香、药材的苦涩,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渗入砖石骨髓的阴冷威压,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伍跟着青袍文官,走在冰冷光滑的石板地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手臂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温热的血浸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些番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尖,钉在他的背上,审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那支染血的、尾羽破裂的毒箭,此刻正被一名番役用油布小心翼翼捧着,走在文官身侧,像捧着一件不祥的祭品。
他们穿过几重院落,越往里走,气氛越是肃杀沉寂。最终,在一处挂着“察验”牌匾的偏堂前停下。
文官推门而入。
堂内灯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阴冷。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榆木柜格,塞满卷宗册簿,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旁还摆放着几件奇特的器具:放大镜、镊子、药杵、瓷碗,甚至还有一盆清水。
文官在案后坐下,示意番役将油布包裹的箭矢置于案上。
“陈镇抚,坐。”文官指了指案前一张榆木圆凳,声音平淡无波。
陈伍依言坐下,垂着眼,不敢多看。
文官并未立刻审问他,而是先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露出那支狰狞的箭矢。他取过放大镜,极其仔细地审视着箭簇的每一个棱角、箭杆的木质纹理、尾羽的断裂处,以及上面沾染的、已然发黑的血迹。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在鉴赏一件古玩,而非查验杀人的凶器。
一名番役悄无声息地递上热毛巾和清水。文官净了手,又用镊子从箭簇缝隙中刮取少许暗黑色的残留物,置于瓷碗中,倒入少许清水,用银针缓缓搅动。
堂内静得可怕,只有银针碰触碗壁的细微叮咚声,以及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陈伍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手臂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判决。他知道,文官的每一个结论,都将决定他,乃至整个抚顺关无数人的生死。
良久,文官放下银针,银针尖端毫无变化。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取过另一根细长的银探针,小心翼翼地探入箭簇与箭杆的连接处,轻轻拨弄。
“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一小撮几乎难以察觉的、色泽黯淡的粉末,从连接处的缝隙中被拨了出来,落在案上一张白纸上。
文官用镊子夹起那点粉末,凑到灯下仔细观察,又将其投入另一个盛有透明药液的瓷碗中。药液迅速泛起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泡沫,并逐渐染上一丝诡异的淡青色。
文官静静地看着那药液的变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陈伍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冰冷的寒芒。
“箭簇淬毒,性阴寒,入血则散,银针难验。毒质……产自建州黑水崖一带,奴酋亲卫惯用。”文官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此箭,确系建奴所有,且非寻常士卒可用。”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陈伍手臂的伤处:“伤你之刃,可是类似此箭簇之棱刺所致?”
陈伍心中一凛,急忙道:“夜色昏暗,搏斗仓促,未能看清刃口,但伤口确是棱形刺创!”
文官微微颔首,不再追问伤口细节,转而道:“将你发现此箭经过,遇袭细节,以及军械库、辅兵队之疑点,再详细说一遍。不得有丝毫遗漏隐瞒。”
“是!”陈伍深吸一口气,将从核查文书发现数目差异,到依据旧档记录怀疑后营废料场,再到“暗中查访”发现毒箭,直至遭遇黑衣刺客抢夺、拼死搏杀夺回证物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极其详细地复述了一遍。他刻意强调了时间、地点、人物的关联,并将张康旧部与那队进入废料场的辅兵紧密联系起来,言语逻辑清晰,细节逼真,将自己完全置于一个“偶然发现惊天阴谋、险遭灭口”的忠臣角色之中。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文官始终静静聆听,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他的言语,直抵内心最深处。
直到陈伍说完,堂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文官沉默良久,指尖的叩击声戛然而止。
“你所言之事,干系重大,字字句句,皆需实证。”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可知,若有虚言,构陷上官,污蔑同袍,该当何罪?”
“卑职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千刀万剐!”陈伍猛地抬头,迎向那冰冷的目光,眼神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红,嘶声道,“大人!军械被调包,钦差被刺,内奸通敌,证据确凿!关隘危在旦夕啊!若再不彻查肃清,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