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岭县艺术团的院子,比赵家班落脚的那些农家院规整,也空旷得多。三层灰楼沉默地矗立着,墙皮斑驳,像一张褪了色的老戏单。练功房里偶尔飘出几声咿呀吊嗓,或是单调重复的钢琴音阶,更多时候,是冷清的寂静。团里的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员,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被时光和现实磨出来的倦怠与疏离。
沈遂之被分进了“青年队”,实际上就是团里年龄偏小、或者新招进来还没什么着落的学员集合。练功、学戏、文化课(简单得可怜),日程固定,却缺乏赵家班那种为了一口饭食拼命的狠劲和热气。他依旧是最刻苦的那个,天不亮就起来耗腿吊嗓,把自己逼到极限。但在这里,他的刻苦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甚至带着赵家班那种“野路子”的莽撞气,引来一些若有若无的打量和私语。
直到他第一次在合乐排练时开嗓。一段《大西厢》里的高腔,清亮激越,气息绵长,转折处的处理细腻老道,一下子把钢琴伴奏老师都震得停下了手。练功房里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清瘦沉默、穿着一身半旧练功服的少年身上。
艺术团里,毕竟还有些识货的。很快,沈遂之(这里人大多还是叫他本名,或者直接叫“赵班主送来的那个孩子”)就成了团里老师私下议论的焦点。但也仅止于此。九十年代中期的县级艺术团,经费拮据,人心浮动,自身难保,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好苗子,除了感叹两句“可惜生不逢时”,也拿不出更多资源培养。
就在这片沉闷的灰色里,沈遂之遇到了沈鹤。
沈鹤比他大两岁,是团里另一个“嗓子好”的存在。不同于沈遂之带着戏曲韵味的清亮高亢,沈鹤的嗓子更偏“通俗”,音域宽,声音有种天然的磁性和感染力,模仿起当时流行的港台歌手,惟妙惟肖。他性格也比沈遂之开朗得多,爱说爱笑,是青年队里少数还保留着些许活泼气的。
两人因为一次偶然的合唱排练熟悉起来。团里排一个应景的联唱节目,把几个嗓子不错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沈遂之的戏曲腔和沈鹤的流行嗓,初听别扭,但两人都是极聪明的,试着调整、配合,竟意外地碰撞出些奇特的和谐。
排练间隙,沈鹤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哎,沈遂之,你嗓子真牛!不过老是戏腔戏腔的,你听这个——”他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磁带壳,上面印着模糊的彩照,是当时正火的“四大天王”之一。“港台的,流行歌,味儿不一样!你试试?”
沈遂之接过那破旧的磁带壳,看着上面那张陌生的、英俊张扬的脸。前世李可的耳朵里,灌满了锣鼓胡琴和唱腔,流行歌曲?那是另一个遥远世界模糊的背景噪音。这一世,在戏班和学校的夹缝里,他也隐约听到过街头音像店里震天响的旋律,但从未认真去听,更别说模仿。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排练结束,沈鹤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艺术团后面一个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那里有台不知道哪个年代淘汰下来的、外壳锈迹斑斑的录音机,还有一个小音箱,线头都裸露着。沈鹤熟练地捣鼓了几下,塞进一盒磁带。
一阵略带杂音的、激烈的前奏过后,是富有节奏感的鼓点和电吉他声,然后一个男人用粤语唱了起来,声音激昂又带着沧桑。
沈遂之愣住了。这不是戏曲的旋律,不是二人转的调子。它直接、有力,像拳头砸在心上,又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复杂的都市情感。歌词他听不懂(粤语),但那旋律和演唱中的情绪,却穿透语言,直击灵魂。
“怎么样?带劲儿吧?”沈鹤跟着节奏晃动着身体,小声跟着哼,“这叫《红日》!李克勤的!”
沈遂之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嘶哑作响的录音机,仿佛要透过锈蚀的外壳,看清里面旋转的磁带上究竟承载着什么魔法。
从那以后,跟着沈鹤听流行歌,成了沈遂之在艺术团灰色生活里一抹奇异的亮色。沈鹤像个孜孜不倦的推销员,把自己省吃俭用买来的、或是跟人换来的磁带,一股脑分享给他。从“四大天王”到 beyond,从叶倩文到王菲,从铿锵的励志歌到缠绵的情歌。沈遂之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近乎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全新的旋律、节奏和演唱方式。
他发现,自己这具被戏曲“塑造”过的嗓子,模仿起流行唱法,竟有一种独特的优势。气息的控制,共鸣的位置,音准的把握,这些戏曲打磨出的基本功,让他学起流行歌来事半功倍。他能轻易模仿出那些歌手标志性的颤音、哭腔、高音处理。有时候,他甚至会不自觉地把一些戏曲的润腔技巧,融合进流行歌的演唱里,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让沈鹤拍案叫绝。
“神了!遂之,你真是吃这碗饭的!唱戏可惜了,现在谁还听戏啊!咱要是能这么唱,保准火!”沈鹤兴奋得眼睛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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