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燥热还没完全褪去,蝉声在午后嘶哑地拉扯着。沈遂之刚跟着戏班从一个镇子挪到另一个村,正蹲在井台边,就着冰凉的井水搓洗一件汗渍发黄的练功服。水花溅在他瘦小的手臂上,留下蜿蜒的水迹。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不是风,是人。沈遂之抬头,看见他娘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灰扑扑的褂子,头发似乎梳得整齐了些,脸上却没什么血色,嘴唇抿得紧紧的。她手里拎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鼓鼓囊囊。
沈遂之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衣服,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站起身:“娘?”
女人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在杂乱的小院里扫了一圈,掠过晾晒的戏服、散落的刀枪把子,最后落在儿子身上。他长高了一点,但更瘦了,脸上带着戏班孩子特有的、混合着稚气和过早成熟的神气,皮肤被夏天的太阳晒得微黑。
“遂之。”娘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走进来,步子很慢,像是脚下踩着棉花。
沈遂之心里莫名有些发紧。娘很少来戏班找他,上一次,还是赵班主跟她说了上学的事。
女人走到他面前,把那个蓝布包袱递过来。“拿着。”
沈遂之接过,包袱不重,摸着像是几件衣服,还有点硬邦邦的东西,可能是干粮。
“娘要走了。”女人避开他的目光,看着井台边湿漉漉的地面。
“走?去哪儿?”沈遂之没反应过来。
“……嫁人。”女人吐出这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力气,“西边李家庄的,是个木匠,前头老婆病死了,没孩子。”她语速很快,像是背诵一段早已想好的说辞,“人……还算老实。娘跟着他,有口饭吃,有个落脚的地儿。”
沈遂之呆呆地站着,手里的包袱突然变得滚烫。嫁人?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前世李可的娘死得早,他几乎没尝过多少母子亲情。这一世,这个沉默寡言、憔悴瘦弱的女人,虽然给不了他温暖富足,却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陌生身体里,唯一一点微弱的血缘牵绊。是她,在那个家徒四壁的土炕边,用一句“去学戏吧,好歹饿不死”,把他推上了这条苦路。也是她,偶尔来看他时,会偷偷塞给他一个煮鸡蛋,或是一把炒熟的豆子,然后匆匆离开。
现在,她也要走了。为了“有口饭吃,有个落脚的地儿”。
“你……”女人终于抬起眼,看向他,眼圈有点红,但没掉泪,“你在赵班长这儿……好好学戏。班长说了,你是个苗子,跟着他,饿不着,也能学本事。娘……娘顾不了你了。你自己……好好的。”
她把“顾不了你了”几个字说得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沈遂之心上。他张了张嘴,想问“那个木匠对你好吗”,想问“你还回来看我吗”,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他似乎总是在被“抛下”。或者,他总是在“离开”。
女人见他不出声,以为他不懂,又像是怕自己心软,猛地转身:“我走了。包袱里……有件新褂子,还有几个饼子。你……听话。”
她快步朝院门走去,脚步有些踉跄。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肩膀微微抽动,却没有回头,径直跨了出去,消失在门外土路扬起的灰尘里。
沈遂之站在原地,很久没动。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刺眼,蝉鸣一阵高过一阵。手里的蓝布包袱,带着娘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皂角和烟火气的味道,此刻却冰冷陌生。
赵班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嘴里叼着没点的烟袋锅,看着空荡荡的院门,又看看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沈遂之,叹了口气。
“听见了?”他问。
沈遂之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娘……也不易。”赵班主难得说了句似乎带点人情味的话,“找个依靠,挺好。你也别怨她。”
怨?沈遂之心里空落落的,谈不上怨,只是一种更深的茫然和无依。这世上,最后一点与他这具身体有着直接血缘关联的人,也松开了手。从此,他真的只是戏班学徒“小遂子”了,沈遂之这个名字,连同那个破败的“家”,一起褪色、远去了。
赵班主伸手,拿过他手里的蓝布包袱,掂了掂,又塞回他怀里。“收好。从今儿起,”他顿了顿,黑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平时深沉了些,“戏班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师傅。”
沈遂之抬起头,看着赵班主。这个精于算计、严厉苛刻的班主,此刻说出“家”和“师傅”这两个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专横的重量。
日子好像没什么不同,又好像什么都不同了。娘改嫁后再没出现过,沈遂之也很少想起她。那个蓝布包袱被他塞在铺盖卷最底下,没再打开过。他依旧上学,依旧逃学,依旧在戏班拼命练功。只是,那股因为娘的存在而隐约残留的、与“外界”的微弱联系,彻底断了。他更加沉默,眼神更加沉静,也越发将自己全部投进“戏”里。仿佛只有那方寸戏台,那些咿呀曲调,那些汗泪交织的苦练,才是真实可触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