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生活对沈遂之而言,像一件永远不合身、针脚粗糙的硬布衫,硌得他浑身不自在。那些拼音、数字、简单的儿歌和操练,对于一个内里装着成年戏魂的李可来说,幼稚得近乎侮辱。但他不得不披上这件布衫,扮演一个沉默寡言、偶尔显得迟钝的乡下孩子。
奇异的是,或许是前世零星的识字经历和成年人理解力的残留,又或许是这具身体在戏曲之外的领域也带着点不为人知的灵光,沈遂之的“功课”出乎意料地好。
语文课上,王老师教的生字,他看一遍就能记住结构,虽然握笔姿势僵硬,笔画也带着戏曲手势的别扭弧度,但写出来的字却横平竖直,有模有样。简单的组词造句,他往往能给出让王老师惊讶的、超出年龄的准确度,偶尔甚至带点不寻常的用词,比如把“跑”说成“疾走”,把“哭”说成“悲泣”,引得其他孩子哄笑,王老师却若有所思。
数学更简单,十以内的加减他心算如飞,二十以内的也难不倒。当别的孩子还在掰着手指头数“3 5”时,他已经把练习本上的题目全做完了,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手指在桌上无声地敲着鼓点。
第一次小测验,沈遂之语文数学都拿了满分。王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他,说他聪明,进步快,是块读书的料。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多了些好奇,少了些最初的排斥。那个总拖着鼻涕的、坐在他前排的小胖墩,还主动分给他半块烤红薯。
可沈遂之心里没有丝毫喜悦。那张满分的卷子,轻飘飘的,没有分量。远不及他第一次完整走下一套“起霸”身段时,师傅那声勉强算认可的“嗯”来得实在。同学们的友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仿佛一个异乡客,偶然学会了当地的几句方言,应付了盘查,内心却依然惦念着千里之外的乡音。
那乡音,是锣鼓,是胡琴,是喷呐高亢的嘶鸣,是唱腔里百转千回的韵味。
戏班的早晚功课,赵班主果然给他减了量,但要求更“精”。早晨,他必须比上学时间提前一个时辰起床,在清冷的晨雾里耗腿、吊嗓。晚上放学回来,无论多晚,都要把当天的身段过一遍,新学的唱腔唱熟。周末和假期,更是全天泡在戏班,跟场、观摩,偶尔顶些小角色。
身体的记忆是顽固的。一旦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院子,听到那些熟悉的声响,沈遂之就像一滴水融回了河流。踢腿时筋骨拉伸的痛感,吊嗓时气息冲撞声带的震颤,走圆场时脚下微微发飘的轻盈……这些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强烈,瞬间就能冲刷掉学校里积攒的所有滞闷和格格不入。只有在练功的时候,在偶尔上台的短暂片刻,他才能感觉到这具身体与灵魂某种扭曲的、痛苦的合一。
分裂感与日俱增。在学校,他是沉默寡言但功课奇好的沈遂之;在戏班,他是对自己极狠、进步神速的小学徒“小遂子”。两个身份,两个世界,在他瘦小的躯壳里日夜交战,撕扯得他疲惫不堪。
第一次逃学的念头,是在一个春日的下午萌生的。那天上午,戏班接了个邻村白事的活儿,要唱一夜的“坐腔戏”(守灵时唱的戏)。这种戏往往悲调多,需要情感饱满。赵班主头天晚上跟他说:“明儿个白天没啥要紧戏,但你那出《哭坟》的调门还得磨,悲气不足,光有嗓子不行,得心里有那股劲儿。明儿下午,孙胖子给你说说戏。”
沈遂之记下了。可那天下午,王老师要讲新课,据说乡里中心小学的领导还要来听课。王老师头天特意叮嘱大家,一定要穿戴整齐,遵守纪律。
上午的课,沈遂之心不在焉。黑板上的字在跳舞,王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哭坟》里那段核心唱腔,琢磨着孙胖子说的“心里得有那股劲儿”。那股劲儿是什么?是前世家破人亡、流落戏班的凄惶?是今生被迫重操旧业的绝望?还是两者混杂的、更深刻的悲凉?
课间,他看到教室墙角扫帚上缠着一截褪色的红布条,像极了戏台上用的。他盯着那布条,手指微微颤动,仿佛已经捏住了虚拟的水袖。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敲响了。同学们匆匆跑回座位。沈遂之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明媚得过分的阳光,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哪户人家办喜事的鞭炮声(或许是错觉),又想起戏班那昏暗后台的油彩味,想起孙胖子等着给他说戏……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
去学校,面对枯燥的课文和陌生的领导检查?还是回戏班,去触碰那令他痛苦却又无比亲切的“戏”?
几乎没有挣扎太久。当王老师拿着教案走进教室,开始整顿纪律时,沈遂之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他的动作很轻,很快,带着常年练功养成的敏捷。心跳得厉害,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近乎叛逆的、夹杂着罪恶感的兴奋。
他没有直接回戏班落脚的那个村,而是绕了一段路,从小学后面的田埂穿过去。春天的田野,泥土松软,冒着新鲜的草芽气息。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破旧的书包在背后一下下拍打着。风灌进他单薄的衣裳,却吹不散心头那股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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