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俄明州的卡尔加里(影片主要取景地),高山牧场已然褪去盛夏的燥热,早晚的风里裹挟着落基山脉的凛冽预兆。李安导演的《断背山》剧组,如同一个精密而低调的齿轮组,在这片广袤而寂寥的土地上悄然运转起来。片场远离城镇,只有临时搭建的简易板房、马厩、放牧设备,以及那条蜿蜒进苍翠山林、最终消失在雾霭中的碎石路——那将是通往“断背山”牧场的路。
沈遂之抵达时,距离正式开机还有一周。时差还没来得及完全倒过来,他就被直接扔进了这个与东亚娱乐圈的浮华喧嚣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里是干草、马匹和松木的味道,视线所及是无尽的天空、山峦和沉默的树木。这里没有粉丝的尖叫,没有闪烁的灯牌,只有风穿过山谷的呜咽,和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
他的“对手”,希斯·莱杰,比他早到几天,已经彻底进入了“恩尼斯·德尔玛”的状态。沈遂之第一次在临时搭建的演员休息区见到他时,几乎没认出来。希斯穿着恩尼斯那件破旧的牛仔衬衫,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前,胡子拉碴,眼神低垂,避开了与任何人的直接接触,整个身体语言都透着一股紧绷的、向内蜷缩的防御感。他几乎不说话,偶尔用短促的、带着浓重澳洲口音(他在模仿怀俄明口音,但仍残留痕迹)的单词回应导演或工作人员的询问。他与周围的环境,与剧组其他成员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这就是方法派,沈遂之在资料中读到过,但亲眼见到还是感到震撼——希斯·莱杰似乎已经将自己的灵魂暂时驱逐,让“恩尼斯”这个沉默、压抑、被生活磨钝了棱角的牛仔,住进了他的躯壳。
李安导演将沈遂之和希斯叫到一起,没有多余的寒暄。“杰克,恩尼斯。”他分别用角色的名字称呼他们,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未来几个月,你们就是彼此在山上唯一的依靠,也是彼此最大的痛苦和快乐。开机前,你们需要找到那种感觉。不是演出来的,是呼吸出来的。”
所谓的“对对碰”,或者说第一次较量,就在这种氛围下开始了。没有剧本,没有明确的指令,李安只是给他们设定了一些简单的、属于杰克和恩尼斯在牧场日常的情境,让他们自由发挥。
第一次是练习套马和打理马具。沈遂之在之前的特训中掌握了基本技巧,动作虽不算娴熟,但利落认真。而希斯·莱杰,他套马的动作带着一种粗粝的、近乎暴力的精准,仿佛那不是一项工作,而是与某种无形压力对抗的方式。他沉默地干着活,手指用力到关节发白,偶尔抬眼瞥一下沈遂之,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希斯·莱杰的好奇或友善,只有恩尼斯对陌生人(杰克初期在他眼中就是如此)的警惕、评估,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孤独逼出来的、对“同类”气息的微弱探询。
沈遂之试图用杰克的方式打破沉默,他模仿着德州牛仔那种略带夸张的轻松口吻,谈论天气,谈论羊群的难搞,甚至开了个笨拙的玩笑。但他的英语口音(经过强化训练已接近德州腔,但仍有异质感)和那份刻意表现的“开朗”,在希斯·莱杰那堵沉默的墙面前,显得有些突兀,甚至……脆弱。希斯几乎没有回应,只是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或者用更用力的动作摆弄马鞍来替代回答。
这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沈遂之能感觉到,希斯不是在“演”沉默,他是真的将自己沉入了恩尼斯那种因成长创伤和严酷环境造就的、语言功能近乎退化的状态。他的每一个细微反应——一个躲闪的眼神,一次紧绷的肩膀耸动,一声沉重的呼吸——都带着角色的重量,真实得让人心悸。面对这样的“恩尼斯”,沈遂之起初设计的“杰克式主动”显得浮于表面,无法触及核心。
第一次“对对碰”,沈遂之在气势上,被彻底压制了。他引以为傲的、从戏曲和东亚表演体系中提炼出的细腻内敛,在希斯·莱杰那种全身心灌注、甚至带有“排他性”的沉浸式方法派表演面前,仿佛一拳打在了浸透水的棉絮上,无处着力,反而被对方那真实的“存在感”所吞噬。
休息时,沈遂之独自走到营地边缘,看着远山,心里翻腾着挫败感和一种强烈的兴奋。他意识到,这不是韩国剧组那种强调配合与情感流动的表演,也不是国内电视剧更注重外部戏剧张力的演法。这是一种更原始、更个人、也更考验演员内核力量的比拼。希斯·莱杰用他的方式,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在这里,只有“恩尼斯”和“杰克”,没有沈遂之,也没有希斯·莱杰。
李安导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递给他一瓶水。“感觉怎么样?”
“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沈遂之坦言,“我的准备,好像有点……使不上劲。”
李安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期待:“希斯有他的方法,很厉害,也很消耗。你也有你的路。杰克不是恩尼斯,他更外向,更善于用表演(包括性格表演)来掩盖内心的伤口。你的口音,你的背景设定(华裔),甚至你刚才那种有点‘不自然’的主动,都可以成为杰克的一部分——一个努力想融入这片土地、融入眼前这个沉默男人世界的、有些笨拙却异常执着的杰克。不要想着去‘对抗’希斯的表演,要去‘感受’恩尼斯,然后让杰克从这种感受中自然生长出来。你们之间的张力,不是谁压过谁,而是两种孤独、两种渴望、两种表达爱的方式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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