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北京四合院老槐树的叶影流转间,悄然滑入了深秋。沈遂之身上的“土腥气”和“江湖味”被一层层剥落、打磨,又以一种更内敛、更复杂的方式重新沉淀。他的皮肤被北京干燥的风吹得略显粗糙,眼神却愈发清亮沉静,像两口深潭,映着天光云影,也藏着无人知晓的两世波澜。
系统性的训练如同精密的手术刀,将他原本凭借本能和天赋野蛮生长的音乐感知,剖析、重构。呼吸不再是单纯的“气沉丹田”,而是精确到每一组肋间肌的协同;共鸣位置从模糊的“头腔”、“胸腔”,细化到具体的窦体、咽壁角度;那些曾让他头疼的乐理符号,渐渐在脑海中编织成清晰的和声网络与旋律走向图。他依然每日坚持戏曲基本功的练习,压腿、吊嗓、走圆场,但目的不再是登台亮相,而是为了保持那份独特的筋骨记忆和气息底蕴,等待与新知融会贯通的契机。
谷建芬老师对他的指导,早已超越单纯的技术层面。她带他听音乐会,从古典交响到地下摇滚;让他阅读文学、观看话剧,感受不同艺术形式的情感表达;甚至鼓励他去观察市井百态,聆听街头巷尾最真实的声音。“音乐的灵魂不在谱子上,在生活里,在你心里。”谷老师常常这样说,“你的底色比别人厚,别浪费了。”
沈遂之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他会在听完一场勃拉姆斯后,独自在琴房尝试用戏曲的“散板”节奏去即兴一段旋律;也会在看过人艺的话剧后,琢磨如何将舞台表演的“内心视像”运用到歌曲的情感铺垫中。他开始尝试创作,一些简单的旋律片段,填上直白却真挚的词句,多是关于离别、乡愁、对命运的诘问,笔触稚嫩,却带着刀劈斧凿般的真实痛感。
工作室的其他学员,早已收起了最初的疏离与审视。他们见识过沈遂之在分析一首复杂爵士乐曲时展现出的惊人乐感(那得益于他戏曲曲牌中千变万化的节奏训练),也聆听过他偶尔兴起、用戏曲“韵白”方式朗诵现代诗歌时产生的奇异震撼力。这个沉默的东北青年,用他的刻苦、悟性和那份深不可测的“底蕴”,赢得了尊重。
契机,出现在一个初冬的午后。谷建芬老师拿着一份歌谱,把沈遂之叫到她的书房。书房里堆满了书籍、唱片和手稿,空气里有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看看这个。”谷老师将歌谱递给他。
沈遂之接过,目光落在标题上——《拯救》。词曲作者一栏,是一个他并不陌生的名字。谱子上的旋律线条起伏很大,情感浓烈,歌词带着绝望中的呐喊与挣扎,是一首典型的、具有爆发力的流行摇滚作品。
“这是一首新歌,质量很高,正在寻找合适的首唱者。”谷建芬看着他,眼神里有考究,也有期待,“好几个已成名的歌手试过,技术都没问题,但总觉得……差一口气。差那股子从绝境里往外爬的狠劲儿,差那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她顿了顿,手指轻轻点着歌谱:“我听了你昨晚自己瞎哼的那段旋律,还有你上次分析《荒原》那首诗时的状态……我觉得,这首歌的气质,或许你能碰一碰。不是用你学到的那些‘正确’方法去唱,而是……用你的全部。用你从铁岭到长春,从戏台到北京这一路走过来,心里积压的那些东西。”
沈遂之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低头看着《拯救》的歌词:“灯火辉煌的街头 / 突然袭来了一阵寒流 / 遥远的温柔 / 解不了近愁……” 字字句句,像烧红的针,扎进他记忆的深处。前世的病榻孤寒,今生的离乡漂泊,赵老三挥手时佝偻的背影,长春冬夜卡车上看到的零星灯火,四合院深夜啃读乐理时的孤寂……还有灵魂深处,那个名为李可的幽灵,对命运不甘的嘶吼与对“戏”又恨又爱的纠缠。所有被他用理智和训练小心翼翼封存的情感,在这一刻,被这歌词和旋律野蛮地撬开了缝隙。
“我……试试。”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谷建芬点点头:“录音棚准备好了。就现在,去把它‘生吞活剥’了。别想技巧,别想效果,就想你自己,想你要‘拯救’什么。”
走进录音棚,戴上耳机,面对冰冷的麦克风。隔音玻璃外,谷建芬和录音师坐在调音台后,目光平静。沈遂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口从四岁起就吊着、穿越了两世光阴的“丹田气”,缓缓沉入最深处。
前奏响起,是沉重的鼓点和压抑的电子音效。沈遂之开口,第一句“灯火辉煌的街头”,声音是压低的、沙哑的,带着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疏离,完全不同于他以往清亮的音色,却有一种奇异的抓人力量。那不是演出来的疲惫,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随着旋律推进,情绪层层累积。“遥远的温柔,解不了近愁……” 声音里带上了细微的颤抖,是极力克制下的波动,将那份无法排遣的孤独与渴求,展现得淋漓尽致。到了副歌前的爆发点,“是否 太沉重……” 他的音调骤然拔高,却不是单纯的技术性高音,而是混合了戏曲“喊嗓”的穿透力与流行唱法强混声的澎湃感,像困兽的咆哮,又像濒死者的最后呐喊,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砸在听者的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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