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杭州前卫指挥使司内,宋文下榻的院落依旧灯火通明。白日里那副“慈父”的面具已然卸下,此刻的他,面色沉静如水,眸中闪烁着属于上位者的精光与算计。他手中正拿着一叠刚刚由心腹密探送来的、关于宋诚毅的详细资料,一字一句地仔细翻阅着。
资料显示,宋诚毅这个名字,确实是在与他这个“父亲”相见之前便早已使用,并非临时起意。这让他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姓氏的疑虑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拿起誊抄的宋诚毅几次科举考试的试卷,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手独一无二的字体。不同于时下流行的馆阁体,也不同于任何他所见过的书法流派,这字迹结构独特,笔走龙蛇,既有洒脱不羁的气韵,又不失苍劲力道,形成了一种极具个人特色的风格。作为一个浸淫文墨多年的文人,宋文对这种卓尔不群的字迹自然心生喜爱,甚至隐隐有几分欣赏。
他细细品读着文章的内容,眉头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平心而论,单从字迹和文章中偶尔迸发的灵光与独到见解来看,宋诚毅的才情似乎更显锐利,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他这个父亲,也比他精心培养、名动京城的另一个儿子庞文清更多了几分不羁的野性与洞察力。然而,就八股文章的严谨法度、起承转合的圆融老练而言,宋诚毅的文章只能称得上“尚可”,与庞文清那已被京城大儒交口称赞、几乎臻至完美的制艺时文相比,确实还相差甚远。
但当他的目光落到那篇府试的策论,尤其是关于漕运革新的部分时,宋文的瞳孔猛地一缩!这其中的观点、措辞,甚至一些具体的建议,竟然与不久前杭州知府魏阂秘密递交给他的、关于整顿漕运的条陈几乎一模一样!
“府试是在魏阂递呈条陈之前……”宋文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而魏阂,恰好是那场府试的主考官……” 想到这里,他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讥诮的冷笑。好一个魏阂!好一个漕运总督!为了政绩,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用学子策论条陈据为己有!冒领功劳!这让他对这位新任漕运总督的印象瞬间差到了谷底。
然而,这份不齿很快便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他对宋诚毅的看法,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能在府试之中,便提出如此稳妥的漕运革新之策,这份看问题的深度和对时局的洞察力,其境界,确实要比只知道埋头钻研经典、揣摩圣意的庞文清高出不止一头!
“如此看来……”宋文放下卷宗,喃喃自语,“此子虽出身微贱,野性难驯,但这份眼光与机智,确实更似我年轻之时,锋芒毕露。” 他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感慨,这流落在外、被他视为污点的长子,在某些方面,竟比他倾注心血培养的次子,更像他宋文!
可惜了……若是自幼便带在身边精心教导,或许成就远不止于此。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转而一想,宋诚毅具备的这份敏锐的洞察力和敢于打破常规的思维,不正是作为一个未来需要独立支撑门户、在复杂局势中为宋家谋取出路的掌舵人,所最需要具备的品质吗?有这样一个儿子继承宋姓香火,将来在九泉之下,面对宋家的列祖列宗,他也能有所交代,不至于无地自容了。
想到此处,他白日里对宋诚毅提及的那桩“京城亲事”,其背后的算计也愈发清晰起来。叶凌风,二十年前的生死之交,两人曾指腹为婚。原本,他定下的人选自然是庞文清,叶家的嫡女叶倾城,无论家世、才貌,都堪为良配。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岳父庞士廉年事已高,此次将他外放江东总督,就是在为他积累足够的地方履历和政绩,为日后重返京城,谋划入阁拜相铺路。而从岳父庞士廉近来的言谈中,虽然当今陛下朱勇年事已高,三皇子朱兆琛和四皇子朱兆慈势力渐长,隐隐有威胁太子朱兆基之势,但太子的地位目前看来依旧稳固。庞家内部,已有意暗中扶持太子,以图从龙之功。
在此情形之下让庞文清迎娶太子膝下的长女朱婉婷,那么庞家与未来新皇的关系将更为紧密,他宋文乃至整个庞氏一族的地位也将更加稳固。相比之下,与叶家的婚约,反而成了近期最让他头疼的羁绊之一。
如今,宋诚毅的出现,简直是天赐的解决方案!将这个“烫手山芋”般的叶家婚约转嫁给宋诚毅,所有问题便迎刃而解!他既全了与叶凌风当年的誓言,又为庞文清腾出了位置,可以去争取那更为显赫的皇亲身份。至于叶家是否会因此而不满?他宋文,或者说他背后的庞家,并不十分在意。以庞家在大宋的权势,没有直接悔婚,已经是他宋文顾全自己名声和与叶凌风旧情的最大让步。
理清了这层关系,宋文心中豁然开朗。他又想起宋诚毅白日里推荐的那两个人选——钱颂与赵天瑜。本还想再多考察一番,但此刻心情颇佳,加之也是为了向宋诚毅示好,稳固这刚刚建立的、脆弱的“父子”关系,他不再犹豫,当即唤来随行的文官,沉声吩咐道:“即刻拟文,上报吏部荐举钱颂接任杭州知府并转告叶凌风,赵天瑜接任杭州前卫指挥使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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