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幽的青光,仿佛一道来自亘古的敕令,穿透了皇宫的重重殿宇,化作一道冰冷森然的圣旨,以奔雷之势,砸向了风头正劲的西北。
《禁巧令》。
三个字,如三座大山,悍然压下。
“天子诏曰:机关器械,惑乱人心,耗损国力,乃奇技淫巧之属。自即日起,非经工部核准、备案在册,天下工坊、匠户不得私自研造、仿制、传授任何新式机关器械。违者,以‘图谋不轨’论处,罪同谋逆!”
圣旨传遍天下,一石激起千层浪。
“谋逆”二字,字字诛心。
这等于将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每一个敢于触碰新技术的工匠头顶。
那些刚刚从西北工塾学成归来,怀揣着满腔热血准备大干一场的匠人们,瞬间如坠冰窟。
各地官府闻风而动,查封工坊,收缴图纸,一时间,刚刚在民间燃起的星星之火,仿佛就要被这盆兜头而下的冷水彻底浇灭。
然而,风暴中心的金陵城,七王府内却是一片平静。
夏启看着手中抄录的圣旨,嘴角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将那张纸随手扔进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淡淡地道:“有人点灯,就有人想拔烛。可惜,他们不知道,我点的不是蜡烛,是天火。”
当夜,金陵城最大的酒楼“望江楼”被七王府包下,一场盛大的“百工夜宴”在此举行。
被邀请的,正是第一批工塾毕业生中,技艺最精湛、贡献最突出的十位老匠人。
他们一生都活在社会底层,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成为王府的座上宾,一个个激动得手足无措。
酒过三巡,夏启亲自起身,为十位老匠人披上绣着金色齿轮图案的大红绸花。
他举起酒杯,面对着楼外闻讯赶来、黑压压一片的匠户和百姓,声音通过铁皮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了整条长街:
“朝廷有《禁巧令》,本王这里,也有一道令!”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从今日起,我西北成立‘启明工坊联合会’!凡入会者,皆可领我王府颁发的独立印信!”夏启高举起一枚刻着齿轮与麦穗的黄铜大印,“法令可以封住你们的嘴,却封不住你们这双创造奇迹的手!从今往后,在我夏启的治下,没有高低贵贱,只有一个标准——谁做出了造福百姓的活计,谁,就是我夏启的‘匠卿’!”
“匠卿”二字,石破天惊!
将“匠”与“卿”这两个天差地别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其冲击力不亚于一场思想上的大地震。
楼外的工匠们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与呐喊!
宴席散去,温知语却并未离去,她的俏脸上带着一丝凝重:“王爷,这道《禁巧令》真正的杀招,不在于‘禁’,而在于‘断’。我刚得到消息,朝廷已下令,封闭全国九成以上的铁矿,仅保留工部直属的几座矿场自用。没有铁,蒸汽犁、水泵,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夏启眼中寒芒一闪,却依旧镇定:“他们要关门,我们就自己开窗。”
温知语心领神会,嫣然一笑:“属下明白。”
第二日,一道比《禁巧令》更让百姓津津乐道的告示,贴满了西北治下的所有村镇——“废旧金属回收计划”。
告示宣布:七王府以五倍于市价的超高价格,无限量收购民间一切废旧金属,无论是生锈的菜刀、断裂的宝剑,还是破烂的犁头、废弃的锅碗瓢盆,只要是铁,就要!
不仅如此,温知语更命人在各村镇设立简易的熔炉点,当场称重,当场付钱。
一时间,家家户户翻箱倒柜,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此起彼伏。
更绝的是,温知语随后又推出一招——她命人将冶炼后剩下的废弃水泥渣与碎铁屑混合,用新式压机压制成一种灰黑色的“再生建材砖”。
此砖坚固耐用,价格却只有传统青砖的一半。
王府公告,凡拆除旧土坯房、上交废铁者,可用极低的价格换购此砖,建造新屋。
这一招,直接引爆了民间。
百姓们争相拆掉摇摇欲坠的旧屋,换来崭新的“再生砖”和一笔不菲的收入,整个西北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基建狂潮。
朝廷的铁矿封锁,非但没能困死夏启,反而催生出一种全新的循环经济模式。
与此同时,外情司的密探网络也已全面铺开。
苏月见纤手捻着一枚竹简,上面是刚刚破译的情报。
她那张清冷绝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脱的讥诮。
“守正盟?维纲常、绝奇技、保士绅根本?”她轻声念出这个隐秘组织的名字,其成员多为前朝遗老、理学大儒与致仕的勋贵,正是《禁巧令》背后真正的推手。
情报显示,其核心人物,便是那位德高望重、三代帝师的致仕大学士——柳元衡。
此人老奸巨猾,行事缜密,唯有一点,每月初七,必会独自前往城郊的“静思庵”,与几位核心同党密会。
苏月见眸光一冷,淡淡吩咐:“派人伪装成卖浆妇,在他去静思庵的必经之路上摆个摊子。每日清晨,专卖加了料的姜汤。”
那所谓的“料”,是一种产自南疆的微量迷幻草汁,无色无味,少量饮用只会让人精神亢奋,但连续三周,便会深入神识,使人在睡梦中或精神松懈时,将潜意识里的念头脱口而出。
三周后的那个初七,柳元衡与几位老友在庵内密会,痛斥夏启的“妖术”祸国殃民。
谈到激动处,他忽然眼神迷离,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梦呓般地吼道:“火器若行,士不如工,工不如匠……读书人的天下将不复存焉!吾道将倾!必须杀之!”
满座皆惊。
而这句发自肺腑的恐惧之言,早已被一名伪装成小沙弥的密探,用特制的录音竹片悄悄录下,并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金陵城的各大茶楼酒肆。
“守正盟”的阴谋还未结束。
训练总教官沉山接到线报,他们已雇佣了一批江湖死士,计划在下一届工塾开学之日,引爆城外的火药库,将罪名嫁祸给七王府。
“将军,是否要转移火药?”副将急切问道。
沉山看着地图,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不,将计就计。给他们准备一个结实点的‘礼物’。”
他命人连夜改造仓库。
外墙用“再生建材砖”加厚了整整三尺,坚逾城墙;内部则设计了复杂的双重通风管道,一旦发生爆炸,大部分冲击波会被引导至地下泄压。
同时,他安排了一名“叛逃”的士兵,向敌人故意泄露了“今夜防守最为薄弱”的假情报。
是夜,月黑风高。
数名黑衣刺客悄无声息地潜入仓库,点燃了引线。
“轰隆——!”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然而,预想中整个仓库被夷为平地的景象并未出现,仅仅是外墙被炸塌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刺客们惊愕之际,四面八方突然亮起上百个火把,一排排身着黑甲的火枪队现身,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束手就擒,留尔全尸!”
一阵密集的枪声后,七名刺客被生擒活捉。
第二日,夏启亲赴现场“抚慰伤员”,无数百姓和记者围观。
当众人的目光扫过那座仅仅是掉了一层“墙皮”的仓库,以及内部被保护得完好无损的核心资料库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天呐!连火药库爆炸都炸不倒!七王爷这房子是怎么修的?”
“再生建材砖”的名声,瞬间响彻大江南北,订单如雪片般飞来。
另一边,铁账房周七已经将“守正盟”的资金来源查得一清二楚。
他发现,其背后依赖着京城几家百年老字号商号的暗中输血。
周七没有选择直接揭发,而是阴险地放出风声:“听闻七王爷正在草拟‘技术专利税’法案,凡是使用了王府推广的新技术,例如水泥、新式织机等进行牟利的商号,未来都需要缴纳三成的利润作为专利税!”
消息一出,商界大哗。
那些早已偷偷采用新技术的商号顿时陷入恐慌,三成利润,那可是要了他们的命!
为了向夏启“表忠心”,他们纷纷抢着与“守正盟”这个烫手山芋切割。
其中一家最大的绸缎庄“锦绣阁”,甚至主动跑到刑部举报,呈上血书:“草民曾被守正盟胁迫,捐银两千两,否则便不准草民的货船出港!此乃敲诈勒索!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刑部迫于压力不得不立案调查。
保守势力的经济根基,在周七的谈笑风生间,被悄然瓦解。
风暴的余波,传到了遥远的江南。
水乡书院外,阿离听见一名贫寒的年轻学子,正与几位头戴方巾的老学究激烈辩论。
“就算……就算七王爷用的是妖术,可他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去工塾读书识字!他让断了腿的老兵也能装上机关腿重新站起来走路!这难道不是圣人之道吗?”
阿离看着那年轻学子涨红的脸,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转身离去。
途中忽降暴雨,她躲进一座荒废的破庙。
庙中神坛上,竟供奉着一尊蒙尘已久的墨家先师——墨子的雕像。
阿离从怀中取出一支随身携带的蜡烛,点燃,小心翼翼地放在神像前的石案上。
昏黄的烛光,驱散了庙宇的一丝阴冷。
她用指尖蘸着地上的雨水,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写下一行字:
“你说他们想灭掉这盏灯,可我觉得——现在最危险的,恰恰是那些还没有睁开眼睛,习惯了黑暗的人。”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西北工业试验场上,夜幕如墨。
夏启亲自站在一台庞然大物前,亲手拉下了锅炉的点火阀。
熊熊烈焰升腾,炉水沸腾,巨大的活塞开始笨拙而有力地推动曲轴。
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哐当”巨响和嘶吼般的蒸汽喷发声,这台大夏王朝历史上第一辆真正意义上的蒸汽动力货运车,缓缓驶出了厂房。
它的车轮在简易的铁轨上碾过,发出沉重的轰鸣。
车头高耸的烟囱中,喷吐出滚滚的黑色浓烟,如一条挣脱了枷锁的黑龙,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将这漫漫长夜,撕开了一道通往新时代的裂口。
夏启站在车头,感受着脚下钢铁巨兽的震动,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这头蒸汽巨龙可以拉动万斤的货物,可以翻越崎岖的山岭,可以重新定义战争与贸易的规则。
但是,即便是龙,也需要进食。
而它的食物——钢铁——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