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的咽喉被死死扼住,这头刚刚发出第一声嘶吼的蒸汽巨兽,便面临着断粮的绝境。
消息很快从四面八方传来,验证了这只无形大手的冷酷与决绝。
庆州府,三家刚刚用积蓄换来新式熔炼图纸的小坊主,因夜间开炉,被巡夜的官兵当场拿下,以“私铸甲胄,意图谋逆”的罪名打入死牢,家产尽数查抄。
一时间,刚刚在废旧金属回收计划中燃起的民间热情,被浇上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然而,风暴中心的夏启,却在春社日这一天,召集了治下百村的里正。
春社,祭祀土地神、祈求五谷丰登之日,乃是农耕社会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往年此时,里正们都是领着乡民祭拜神只,而今年,他们却忐忑不安地聚集在七王府的议事大堂内,面对着那位以雷霆手段搅动天下的年轻王爷。
“诸位,”夏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想必都听说了庆州府的事。朝廷一道《禁巧令》,断了矿石,如今又要砸了我们的饭碗。”
堂下一片死寂,许多上了年纪的里正脸上已现出绝望之色。
没有铁,新买的蒸汽犁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修好的水渠也会因缺少闸门而效用大减。
难道好不容易看到的好日子,就要这么断送了?
夏启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沉浸在恐惧中,他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朝廷不让我们炼铁,是怕我们造反。可我们炼铁,是为了修水利,是为了打农具,是为了让大家住上更结实的房子!他们要断我们的活路,我们就自己给自己开一条!”
他走到大堂中央,那里早已摆好了一座半人高的熔炉模型。
“本王今日宣布,于西北全境推行‘百家炉计划’!”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每村,皆可向王府申请这样一座标准化的新式熔炉!图纸、关键部件、还有能让废铁炼成好钢的燃料配比方案,由我西北工坊统一提供!炼出来的粗钢,不必上缴,优先用于本村的水利、桥梁、农具制造!”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里正们脑中炸开!
这哪里是违禁,这分明是王爷在带着大家伙儿自己干啊!
夏启从亲卫手中接过一卷巨大的条幅,亲手展开。
只见上面是八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
“炉火照乡野,铁骨撑家国!”
他将条幅挂在首座熔炉模型之上,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从今日起,这炉火,就是你们的家火!谁敢来熄灭它,就是与我西北百万军民为敌!就是与你们全村老小的活路为敌!”
“与我等活路为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激动得浑身颤抖,第一个跪倒在地,嘶哑着嗓子吼道。
“与我等活路为敌!”
呼声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整个大堂。
原本看似“违禁”的私人冶炼,在夏启的重新定义下,堂而皇之地化作了“惠民工程”、“保家之举”!
官府若想强行取缔,面对的将不再是几个孤立无援的小坊主,而是成千上万抱团取暖、被逼到绝境的百姓!
新政如春风般吹遍西北,但温知语很快便察觉到了阻力。
在一些偏远州县,地方士绅大族垄断着粮仓与水源,他们阳奉阴违,散布着“妖炉”会引来天谴的谣言,令许多百姓心存疑虑,持观望态度。
温知语并未选择强硬推行,她只是嫣然一笑,命工匠们改进了设计。
三日后,在观望情绪最浓的云州城外,一场别开生面的演示开始了。
工匠们利用河边的落差,安装了一架小巧玲珑的水轮机,水流驱动着水轮,水轮通过简单的连杆,带动着一台巨大的鼓风机,为旁边的土法高炉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强劲风力。
在众目睽睽之下,温知语没有让技艺精湛的工匠上前,反而从围观的农户中,请出一位年近七十、满脸皱纹的老农。
在那位老农颤颤巍巍、仅仅是依照指示拉动了几下控制风门的拉杆后,不过半个时辰,炉口便流出了远比寻常土法炼钢要清亮得多的铁水。
人群彻底沸腾了!
“天爷啊!俺活了七十年,头回见不费力气就能炼出钢水!”
“七十老翁也能炼精铁”的说法,伴随着那套“水力联动机制”的图纸,如长了翅膀般飞速扩散。
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州县,一夜之间态度大变。
甚至有几个与西北接壤的边地豪强,嘴上还在痛骂夏启“奇技乱纲,败坏人心”,私下里派来的心腹却早已揣着重金,日夜兼程地赶来求购图纸。
温知语看着手中的密报,对左右轻笑道:“你看,他们的嘴,可远不如他们的手诚实。一旦尝到了火的暖意,谁还愿意回到冰窟里去?”
与此同时,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笼罩向千里之外的古都洛阳。
苏月见纤长的手指捻着一封刚刚截获的密信,清冷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守正盟,正道大会,联合天下书院共讨妖匠乱世?”她轻声念着,嘴角勾起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讥诮。
她没有下令破坏,反而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提笔蘸墨。
不多时,一份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七王密约》抄本便已写就。
内容骇人听闻:七王夏启,愿以镇国神器“蒸汽机图谱全本”,换取富甲天下的江南十大家族倒戈支持。
“让‘鱼饵’,把它不小心掉在去洛阳的路上,务必让那位以清高闻名的东林书院大儒捡到。”苏月见淡淡吩咐道。
三日后,洛阳“正道大会”尚未正式召开,下榻在各处驿馆的盟友们便已乱作一团。
那份《七王密约》如同投入蚁巢的蜜糖,让所有人都疯狂了。
“蒸汽机全本图谱!得此物者,可富可敌国!”
“柳盟主召我等前来,莫不是想将我等打包卖与江南那帮铜臭商人,换取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放屁!我看是你自己想抢这投诚的头功!尔等欲卖祖求荣,休想拉上老夫垫背!”
一场本该同仇敌忾的誓师大会,变成了一场互相猜忌、彼此攻讦的闹剧。
甚至有两位大儒在客栈大堂为此大打出手,当场撕毁了盟书。
所谓的“守正”联盟,未战先溃。
危机并未只来自文人墨客的笔杆。
训练总教官沉山接到了急报,南衙卫派出了三百名精锐死士,伪装成逃难的流民,已分批混入西北边境。
他们的目标明确而歹毒——刺杀西北工坊的核心工匠,焚毁刚刚落成的新式锅炉生产线。
“将军,立刻封锁边境,全境搜捕!”副将急切地道。
沉山看着地图,眼神冷得像冰:“封锁?不,开门,迎客。”
他非但没有封锁边境,反而下令在各处关隘增设了十余个赈灾粥棚,宣布七王府开仓放粮,每日施粥,不限人数。
只有一个要求——所有领取粥饭者,必须登记籍贯、姓名,并说出自己擅长的手艺。
此令一出,流民大喜过望,纷纷涌向粥棚。
短短三日,三百名“流民”的特征、口音、以及他们编造的五花八门的手艺,尽数被录入名册,一份清晰无比的可疑人员名单摆在了沉山的案头。
是夜,月黑如墨。
沉山亲率五百黑衣巡检队,如鬼魅般同时突袭了三处被标记出来的废弃村落。
没有警告,没有劝降。
伴随着几声沉闷的弩箭破空声,战斗在瞬间结束。
三百名南衙卫死士,在睡梦中便被尽数拿下,人赃俱获。
次日清晨,这些被扒去伪装、露出内里精锐军服的刺客,被五花大绑押至各村游街示众。
愤怒的百姓将烂菜叶和臭鸡蛋雨点般砸向他们。
一位刚从蛮族手中夺回故土的妇人冲到囚车前,哭着捶打车栏:“我男人死在蛮族的刀下!你们这些朝廷的鹰犬,不杀外敌,反倒来杀我们自己的匠人!你们的心是黑的吗!”
民心向背,一目了然。
保守势力的根基,正在被从各个层面飞速瓦解。
铁账房周七在梳理了全国的商路数据后,发现“守正盟”虽被各大商号切割,但仍有一条极其隐秘的资金链,通过西域的几支大驼队源源不断地输送而来。
周七没有选择派人追查,他只是通过控制在手中的盐引系统,不经意地向所有往来西域的商人放出了一则风声:“听闻七王爷即将试行‘技术换货’新政,凡携带海外图纸、奇器、巧物者,抵达西北,可免税兑换等价的水泥、玻璃,甚至是小型动力机组件。”
消息一出,比黄金更具吸引力。
不出十日,多支原本为“守正盟”输血的商队,竟毫不犹豫地改换门庭,争先恐后地转向西北。
他们献上了波斯精巧的自动报时钟表,带来了阿拉伯人用于灌溉的风车模型。
其中一支商队,更是为了换取十车水泥的独家代理权,献上了一本从古国废墟中淘来的残破羊皮卷——《机械百术图》。
当书卷被译出后,温知语拿着其中一页关于早期齿轮变速的原理图,不禁惊叹:“我总以为天下之智尽在王爷胸中,今日方知,智慧的火种,原来早已遍布世界,只待有心人将其点燃。”
火种,确实已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悄然燃烧。
西南边陲,一处与世隔绝的苗寨里,阿离正看着村民们将废弃的锅炉钢板铺在吊脚楼的屋顶上。
初夏的阵雨落下,敲打在钢板上,发出鼓点般清脆悦耳的声响,孩子们则围着一台由水车带动、嘎吱作响的简易纺纱机,嬉笑着奔跑。
她蹲在火塘边,问一位正在用新铁锅熬煮草药的老妪:“阿婆,你们用这铁皮盖房,用这怪物纺纱,不怕它是山里的妖物吗?”
老人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中却透着清明。
她摇了摇头,质朴地笑道:“它来俺们寨子,不收租,也不催粮,还能让寨子里的姑娘们少熬几个通宵,多睡几个好觉……哪有什么妖不妖的,这分明是天上的菩萨,给我们穷人送来的新手。”
阿离心中一震,提笔在随身的小本上写道:当一个东西,成了活下去的指望时,就再也没有人会去问,它是从哪儿来的火。
而就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西北“动力研究院”门前,夏启负手而立,望着远处数座高炉烟囱喷吐出的滚滚浓烟,那浓烟遮天蔽日,仿佛要将整个旧时代的天空都染成钢铁的颜色。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热度还不够,是时候……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烧到骨头里的热了。”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亲卫队长下达了一道让后者瞠目结舌的命令。
“去地牢,把那七个刺客提出来。”
亲卫队长一愣,以为王爷终于要亲自审讯,立刻躬身应是:“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刑具!”
夏启却摆了摆手,
“不必。让他们洗漱干净,换上新衣,带到我的书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