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凯旋的大军,是在六月初六午时抵达京郊的。
捷报早在三日前便已传遍京城——摄政王亲率主力,于朔风关外三百里的野狼峪设伏,大破鞑靼五万精锐,阵斩敌酋,俘虏过万,缴获牛羊马匹、军械物资无数。鞑靼王庭遣使求和,愿称臣纳贡,十年内不再犯边。此乃近三十年来北疆最大捷报,朝野欢腾。
皇帝下旨,以最隆重的“郊迎”之礼相迎。这一日,自玄武门至京郊三十里亭,御道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旌旗招展,禁军林立。文武百官、宗室勋贵皆着朝服,于午门外列队恭候。百姓更是万人空巷,挤满街道两侧,争相一睹凯旋之师的风采。
沈清辞作为正六品尚史,位列女官班次之中,位置不前不后。她今日穿着尚食局最高规格的靛青色绣银雀官服,头戴五品女官方能佩戴的珠冠,神色沉静,目光平视前方巍峨的宫门。阳光有些灼人,照在朱红的宫墙和锃亮的甲胄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她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凯乐与欢呼声,能感受到周围人群压抑不住的兴奋与骚动。
来了。
先是地平线上出现一杆高耸入云的玄色王旗,紧接着,是如林的旌旗和反射着阳光的枪戟。马蹄声、脚步声、铠甲摩擦声汇成一片沉闷而威严的轰鸣,由远及近,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萧执骑在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之上,走在队伍最前方。他未着全副甲胄,只穿了一身玄色织金箭袖戎装,外罩墨色蟠龙披风,腰佩长剑。数月边关风霜,令他轮廓更显冷硬,肤色也深了些,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初,甚至因战火的淬炼,更添了几分深邃难测的威严。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迎接的百官与百姓,在御辇前勒马,翻身而下,动作干脆利落。
“臣,萧执,奉旨北征,幸不辱命。今鞑靼请和,北疆暂安,特回朝复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单膝跪地,声音清越,穿透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摄政王平身!”皇帝亲自步下御辇,上前虚扶,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欣悦笑容,“皇叔远征辛苦,立此不世之功,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快请起!”
一番例行的君臣奏对、犒赏三军、祭祀太庙的仪式之后,庞大的队伍才浩浩荡荡返回皇宫。当晚,宫中设盛宴,为摄政王及有功将士庆功。麟德殿内外灯火彻夜不熄,御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歌舞百戏纷呈,极尽奢华与荣耀。
沈清辞依旧坐在女官席中靠前的位置。她看到萧执高坐御阶之侧,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敬酒与恭维。他应对得体,神色间却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殿中,在与她视线相触时,短暂停留,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但那一眼中的深沉与未尽之言,她却读懂了——京中的暗流,并未因他的凯旋而平息,反而可能因他携大功归来,变得更加汹涌。
果然,宴至酣处,一位宗室老王爷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先是说了一番颂扬摄政王功绩的场面话,继而话锋一转:“……王爷此番立下赫赫战功,陛下必有重赏。只是老臣听闻,王爷在北疆时,曾颁行一套什么‘创伤急救纲要’,于军中大有益处。却不知,这套纲要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莫非……是王爷身边新得的谋士?”
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实则刁钻。萧执在北疆推行沈清辞所拟纲要之事,并非绝密,有心人稍加打探便能知晓。此刻在庆功宴上提起,显然是想将沈清辞与军功、乃至与摄政王的权柄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既是捧杀,也是将她置于更显眼的靶心。
殿中微微一静,不少人的目光投向了沈清辞。
萧执放下酒杯,神色不变:“老王爷消息灵通。那纲要,确是本王请人拟订。拟定之人,通晓医理,熟知药材,更有一颗体恤将士的仁心。至于具体是何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不过是尽其所能,为朝廷分忧罢了。功劳,当属前线浴血的将士,与所有为战事尽心之人。陛下已有明断赏赐,本王就不在此赘言了。”
他四两拨千斤,既未否认沈清辞的贡献,也未刻意强调,将功劳归于将士和朝廷,滴水不漏。
皇帝也适时笑道:“皇叔所言极是。有功当赏,有过则罚。沈尚食协助北疆药膳后勤,确有其功,朕已另有赏赐。今日乃庆功盛宴,诸位爱卿,共饮此杯,为我大周贺!”
众人连忙举杯附和,将那一丝微妙的气氛遮掩过去。
然而,沈清辞心中清楚,这仅仅是个开始。萧执携不世战功归来,威望权势已达顶峰,必然引来更多猜忌与敌视。而她,作为他如今在朝中最明显的“盟友”与“软肋”,处境只会更加凶险。
宴会持续到子时方散。沈清辞随着人流退出麟德殿,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夜风带着夏日的微燥,吹拂着她因饮了些酒而微微发烫的脸颊。她并未直接回药香阁,而是绕道去了御花园一处僻静的荷花池畔。这里视野开阔,晚风习习,能让她冷静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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