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井台上的青苔就浸了水,踩上去滑溜溜的。王大爷蹲在井边,手里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井绳,绳头的铁钩锈迹斑斑,却依旧结实。他往井里望了望,黑黢黢的井壁上,湿漉漉的苔藓像裹了层绿缎子,映着水面晃悠的天光,碎成一片星星。
“爷爷,我来!”孙子小远拎着水桶跑过来,校服领口还沾着早饭的米粒。他抢过井绳,使劲往上拽,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脸憋得通红。井绳“咯吱咯吱”地响,像老伙计在哼歌,水桶刚露出井口,“哗啦”一声,半桶水泼在地上,溅了小远一裤脚的泥。
王大爷赶紧扶住水桶,粗糙的手掌盖住小远的手,一起往上提:“慢着点,这井跟你太爷爷一个性子,急不得。”他的手背上布满青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和井绳的纹路磨在一起,像是长在了一块儿。
水桶落定,小远盯着井水发愣。水面浮着片桐叶,是昨晚刮风掉进去的,随着水波轻轻晃。“爷爷,这井里真有鱼吗?太爷爷说他小时候见过。”
王大爷往井里撒了把米,米粒打着旋沉下去,激起一圈圈涟漪。“有,不过早成精了。”他摸了摸小远的头,“你太爷爷年轻时,井里真有两条鲫鱼,不知是谁放进去的,他总说那鱼通人性,天旱时井水浅了,鱼就浮上来吐泡泡,像是在报信。”
井台是青石板铺的,边角被几代人的鞋底磨得圆润,中间凹下去个浅窝,积着水,倒映着天上的云。王大爷用抹布擦着石板,指腹蹭过一道刻痕——那是1958年凿的,那年大旱,全村人守着这口井,轮流打水,他爹就在石板上刻了道线,每天记录水位,线痕越来越高,直到一场暴雨把它淹了。
“你看这儿。”王大爷指着刻痕旁边的小坑,“这是你爸小时候用石头砸的,说要‘给井打个补丁’。”小远伸手摸了摸,坑洼里还卡着点碎瓷片,是当年打碎的粗瓷碗碴子。
正说着,李婶挎着篮子过来了,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豆角。“大爷,打水呢?”她把篮子放在井台边,“昨儿我家那口子说,井绳该换了,都起毛了。”
“换啥,还能用。”王大爷掂量着井绳,“这绳是你叔公编的,二十年了,除了磨掉点皮,芯子结实着呢。”他顿了顿,“你叔公走的前儿,还蹲在这儿说,这井啊,比人实在,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甜水。”
李婶往水桶里装豆角,水花溅在她的布鞋上。“可不是嘛,去年村里想填了这井,说盖个健身广场,你说啥也不让。”
“填不得。”王大爷的声音沉了沉,“这井里沉着多少事儿啊。你奶奶当年生你爸,难产,是你太奶奶拎着这水桶,跑了三里地请的接生婆;你叔公当年搞对象,就在这井台上给你婶公唱情歌,跑调跑得能惊飞麻雀;还有你小远他爸,小时候偷着在井里游泳,被我吊在这棵老槐树上打……”
他指着井边的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段生锈的铁环,是当年绑孩子用的。树皮裂开深深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依旧枝繁叶茂,树荫把井台罩得严严实实。
小远听不懂这些,只顾着用树枝逗水里的倒影。忽然,他“哎呀”一声,树枝掉进井里,跟着就听见“扑通”一声闷响。“掉下去了!”
“别捞了。”王大爷拉住他,“让它陪着井吧。以前你太爷爷掉过一把镰刀,后来抗旱时抽水,抽到底才发现,镰刀柄都烂没了,铁头还亮着呢。”
李婶打好水,拎着篮子要走,又回头说:“对了大爷,村东头要修水泥路,说这井台碍事,村干部让挪挪。”
王大爷没说话,只是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旁边的石槽——那石槽是喂牲口用的,现在早没牲口了,却总有人往里面扔硬币,说是“许愿池”。水漫过槽里的硬币,阳光照进去,亮闪闪的。
“挪?往哪儿挪。”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井台的青苔,“这井在这儿立了八十年,根早就扎在地下了,挪了,水就不甜了。”
中午的日头烈起来,井台上的青苔渐渐干了,变成深绿色。王大爷坐在树荫里,看着小远和几个孩子围着井台跑,嘴里喊着“卖水啦,甜水嘞”,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跟在父亲身后,看着他弯腰提水,井水映着父亲的白胡子,像飘着朵白云。
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颗掉了瓷的搪瓷纽扣,是老伴儿当年缝在他褂子上的,后来褂子破了,纽扣却一直留着。他把纽扣轻轻放在井台上,让它挨着那道1958年的刻痕。
“你看,”他对着空气说,“孩子们都长大了,井也还在呢。”
风穿过槐树叶,“沙沙”地响,像是谁在应和。井水轻轻晃着,把天上的云揉碎了,又慢慢拼起来,像极了那些被时光泡得发胀的往事,明明灭灭,却从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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