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山梁上下来,一路掀起玉米叶的浪。
叶片边缘像钝刀,在杨帆脸上、脖子上、手背上划出细密的血线。
汗水渗进伤口,腌得生疼,可疼痛让他清醒。
他趴在垄沟里,膝盖抵着湿土,胸口贴地,像一只掠食的豹子,把呼吸压进最轻最缓的节奏里。
月亮悬在屋脊,白得发冷。
冯家小院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东屋窗洞里那粒黄豆大的煤油火,倔强地跳。
杨帆数着灯影里晃过的影子。
他听到冯老栓先出来撒了泡尿,狗叫了两声,他嘴里骂了两句醉话。
刘婶端着水盆进灶屋,铁勺刮锅的声响像夜猫子叫。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沉下去,只剩土墙根下蛐蛐的聒噪,和远处偶尔一声狗吠。
他抬起左腕,表针指到凌晨一点半。
再耗下去,露水会把衣裤浸透,行动更艰难。
杨帆深吸一口气,像鱼一样贴着地面滑出玉米地,潜到后窗根下。
窗洞被铁条和木板钉得死死的,缝里透出的煤油灯光像一截烧红的针。
杨帆把耳朵贴上去,先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随后才分辨出屋里细碎的抽噎。
那声音极轻极轻,却像钝锯来回撕他的耳膜。
他小心摞起来几块石头,踩到上面,透过窗户缝隙看向房间里。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引起院子里狗的叫声。
昏暗的屋内,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床沿,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了半张脸。
那是巧儿。
比照片上更瘦,更灰,像被抽干了汁液的枯枝。
床边还放着一套脏兮兮的红嫁衣,金线绣的凤凰已经开线,像被拔了毛的鸡。
记忆中的巧儿,眼睛大得能装下整条银河;
眼前的女人,眼窝深陷,像两口枯井,井底只剩一点火星,随时会熄灭。
他死死咬住手背,直到血腥味在舌尖炸开。
刀柄硌在腰骨上,冰凉,却让他一点点冷静下来。
现在冲下去,只能带走一具尸体。
他要的是活生生的巧儿,要的是把这些年的债一笔一笔讨回来。
他压抑着喉咙的腥甜,用气轻唤:「巧儿——」
抽噎声戛然而止。
隔了两秒,布料摩挲声靠近,一张苍白的小脸小心靠了过来。
煤油灯被她的身子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把她的瞳孔映得极大,黑得像口枯井。
井底浮着碎碎的星光,那是泪。
十二年没见,杨帆还是一眼认出她:
左眉尾那颗褐色小痣仍在,只是眉骨凸了;
眼角本该是弯弯的月牙,如今肿得像烂桃;
干裂的唇角凝着血痂,像一道被命运撕开的豁口。
可她的眼睛没变,仍旧盛着当年的善良。
「巧儿,巧儿……我是狗娃,我是狗娃,我来救你了。」
巧儿瞬间捂住嘴,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滚滚落下。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剥开两层,里面是一块酱牛肉还有几张烙饼。
木板缝太窄,肉塞不进去。
杨帆把牛肉撕成一条一条,像当年巧儿掰红薯那样,轻轻塞进窗缝。
巧儿抖着手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指背,冰凉。
她先咬了一小口,腮帮鼓了鼓,眼泪掉得更急,却死死抿住唇,一点声音都没泄。
杨帆又把壶盖当杯,递进缝里。
巧儿捧着盖子,咕咚咕咚喝,呛得直咳,又赶紧咬住袖口把咳声咽回去。
这些天,冯老栓为了逼她同意,每天只给她一碗稀粥,她早就饿得不成样子了。
窗洞里光线暗,他只能看见她脖子以下被粗麻绳勒出的血痕。
他用随身的小折刀,试图撬开窗户,可木板钉得死死的,任凭他怎么用力,依然纹丝不动。
巧儿哑着嗓子,用气声说:「别……别撬,会响。」
梢头的风忽然大了,叶片互相拍打,像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
杨帆额头抵着窗框,急得直掉眼泪:
正门冯老栓拿板凳堵着;
院墙外是王大麻子拴的狼狗,半夜里一叫,全村都能醒;
唯一的路是后窗,可木板和铁条,一时半会儿拆不掉。
巧儿摇头,眼泪甩在他虎口:「出不去……会害了你。」
「我欠你一条命。」
「那就别再欠一条。」
杨帆咬得牙根发酸。
他知道巧儿说得对:今晚若硬来,两个人都得折在这里。
可后天王大麻子就要迎亲,过了明晚,巧儿一旦进了王大麻子的家,杨帆再想救难如登天。
因为王大麻子的家就在庄子正中间,家里还养了好几条猎狗。
而他只有一次机会!
不成功就成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像哄孩子又像哄自己:
「巧儿,听我的,先答应嫁给王大麻子,让你爹放松警惕!」
巧儿怔住,泪珠挂在睫毛上。
「明晚晚上肯定乱,后半夜你撬开窗户,我带你跑。」
巧儿抖着唇,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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