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低了翰林院的飞檐。沈砚明刚把《织工图》收好,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弟弟沈砚清,手里还提着个食盒,竹编的盒盖缝里飘出酱肉的香气。
“哥,姨娘让王婶炖了排骨,给你送点来。”沈砚清跨进门槛时,靴底带进来的雪沫子在青砖上化出小小的水痕。他比沈砚明小三岁,刚入太学,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唯独那双眼睛,和沈砚明一样亮,透着股不肯服软的劲。
沈砚明接过食盒,指尖触到盒壁的温热,心里一暖:“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跑一趟?”
“姨娘说你这几日总不回家,怕你在翰林院啃干饼子。”沈砚清往炭盆里添了块银骨炭,火光“噼啪”跳了跳,映得他脸颊发红,“再说,我也想听听朝堂上的事——今早你弹劾王山,太学里都传遍了,说你当着王振的面掀了织作局的黑幕。”
沈砚明打开食盒,酱色的排骨堆得冒尖,还卧着两个油亮亮的蛋。他夹起一块递给弟弟,自己也拿了一块,肉香混着松木的炭火气,驱散了殿上的寒气。
“也不算掀黑幕,只是把绣娘的遭遇说给陛下听。”沈砚明咬了口排骨,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上次说太学里有人传‘东林党’的闲话,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烦?”
沈砚清啃着排骨,含糊道:“有几个勋贵子弟,说你跟江南那些书生勾连,想扳倒王振,是为了自己往上爬。我跟他们吵了一架,差点动手。”他顿了顿,抬头看沈砚明,“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跟那些东林生员……”
“你觉得呢?”沈砚明没直接回答,反问他。
沈砚清把骨头扔进碟子里,擦了擦手:“我不信。你要是想往上爬,当年就不会拒绝李阁老的门生帖了。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姨娘总念叨,说你这样硬碰硬,迟早要吃亏。王振现在势大,连三杨都让他三分……”
“有些亏,不能吃。”沈砚明打断他,从书架上抽出本《论语》,翻到“士不可不弘毅”那页,“你还记得爹生前教我们的那句话吗?‘读书不是为了钻营,是为了心里有杆秤’。那秤砣,就是百姓的分量。”
他指着窗外:“你看这翰林院的墙,看着厚实,可要是任由王振这样的人凿墙脚,迟早会塌。我弹劾王山,不是跟王振作对,是不想让这墙塌得太快。”
沈砚清沉默了。他想起小时候,爹带他们去乡下收租,看见佃户家的孩子冻得光着脚,爹当场就免了那户的租子。回府的路上说:“官是屋檐,百姓是柱,柱倒了,檐子再好看也没用。”那时他似懂非懂,现在看着哥哥眼里的光,忽然就懂了。
“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沈砚清的声音有点发紧,“太学里有不少人偷偷说王振坏话,只是不敢作声。我可以……”
“你好好读书。”沈砚明拍拍他的肩,“把经史读透了,比什么都强。将来若是入了仕,别忘了今天晚上的排骨香——不是说肉香,是说这安稳日子,得有人护着。”
沈砚清用力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对了,这是我攒的月钱,你拿着打点打点,别总让绣娘在午门外冻着。”
布包里是些碎银子,还有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沈砚明没接,把布包推回去:“你留着买笔墨。绣娘那边我已经安顿好了,工部的李侍郎给她找了个缝补的活计,能糊口。”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沈砚明往里面添了块炭,火光重新亮起来,把兄弟俩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挨着。
“哥,”沈砚清忽然笑了,“今早太学的先生讲‘兄弟同心’,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抢你手里的糖,你总让着我。”
沈砚明也笑了:“你忘了?后来你把考了头名的笔墨都给了我。”
两人相视而笑,殿外的风声似乎都柔和了些。沈砚明知道,这世道就像这炭盆,总有些火星会被风吹灭,但只要有人添炭,有人挡风,就总能燃下去。
夜深时,沈砚清告辞,沈砚明送他到门口。月光洒在甬道上,像铺了层霜。沈砚清忽然回头:“哥,下次再弹劾谁,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午门给你站场子。”
沈砚明笑着挥手:“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早课。”
看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沈砚明转身回屋,看见案上的《民瘼录》还摊着,上面有新添的字迹——是他刚才记下的:“苏州织工,月钱不足三斗,岁末无棉衣。拟请工部酌加工价,设棉衣局。”
他拿起笔,蘸了蘸墨,在后面添了句:“弟言,当护民如护灯,灯明则路不暗。”
炭盆里的火还在跳,映得那句字暖融融的,像有团小小的光,落在纸上,也落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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