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织造局的灯笼在雨里晃成一团模糊的光晕,周忱踩着积水走进正厅时,迎面就撞见王振的侄子王敬把一本账册拍在案上,溅起的墨汁在米白的宣纸上洇出个黑团。
“周大人可算来了,”王敬皮笑肉不笑地抚着腰间的玉带,“我干爹说了,你查税就查税,偏要翻出二十年前的旧账——那可是当今英国公都沾过手的漕运案,你想株连多少人?”
周忱解下蓑衣,水珠顺着斗笠边缘滴在青砖上,晕出小水圈:“英国公当年的账册写得明白,‘代垫漕粮三月内归还’,可账上只记了借,没记还。王公公是想替他遮掩?”
“遮掩?”王敬猛地踹翻脚边的炭盆,火星溅到周忱靴边,“我看你是疯了!昨天刚把我表哥(指被扣的税吏)放了,今天又来查织造局?告诉你,苏州知府是我干爹门生,江苏巡抚是我远房舅舅,你在苏州动一根手指头试试!”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江苏巡抚李实带着四个带刀校尉闯进来,手里举着份明黄卷轴:“周忱接旨!”
周忱跪地接旨,就听李实尖着嗓子念:“苏州税改暂行搁置,着周忱即刻回京,所查账册交由王振核对。钦此。”
“大人!”随周忱同来的苏州知府刘华急得往前迈了步,被校尉按住。他怀里揣着刚抄出的织造局贪墨账册,指节都攥白了——那上面记着王振每年从苏州织造局“借”走的贡品云锦,足足占了年产量的三成。
周忱叩首起身,指尖划过冰凉的圣旨边缘:“敢问巡抚大人,这旨意是陛下亲批,还是……”
“放肆!”李实将圣旨卷起来敲着掌心,“难道周大人要抗旨?”
王敬在一旁冷笑:“周大人还是识相点,乖乖把账册交出来,我干爹说了,给你个户部主事的闲职,总比去辽东喝风强。”
雨忽然下得急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周忱忽然看向厅外,那里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织工,正举着盏油灯,灯芯上结着朵灯花——那是约定的信号,说织造局后院的地窖里,还藏着三箱没来得及运走的私藏云锦。
“账册可以交,”周忱缓缓开口,目光扫过王敬和李实,“但得让我带一个人走。”他指向被校尉押着的老织工张叔,“他手里有织造局的染料秘方,我要带回京给太医院研究——毕竟,用胭脂红染云锦,总比用来染红顶子干净。”
王敬眼珠一转,以为周忱要服软,挥挥手放行:“一个老东西罢了,带走!”
走到门口时,张叔悄悄往周忱手里塞了块染着靛蓝的绸子,周忱攥紧,那绸子湿冷,像块冰。
刚出织造局大门,就见刘华的随从骑着快马冲过来,递上个油纸包:“刘大人说,地窖钥匙在油包里,让大人务必看一眼再走!”
周忱拆开油纸,里面是把黄铜钥匙,还有张字条,字迹被雨水洇得发皱:“地窖第三排砖可移,账册在陶缸里,用蜡封着。”
“周大人!”王敬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带着气急败坏,“你把张叔带哪去了?他刚咬了我表哥一口!”
周忱翻身上马,将染蓝的绸子塞进怀里——那是张叔用苏木和靛蓝染的,遇水会显出字迹。他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织造局,那里的权贵们正举杯庆祝,没人注意到,一个穿蓑衣的少年(刘华的儿子)正从后院狗洞钻进去,手里拎着把锤子,要去砸开那口陶缸。
“驾!”周忱一夹马腹,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浇不灭他眼底的光。他知道,这道旨意只是暂时的,那些藏在陶缸里、染在绸子上、记在织工心里的真相,总有一天会晒在太阳底下。
而身后,苏州织造局的灯笼依旧晃着,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透过雨幕,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像望着劈开乌云的第一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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