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昌号的货舱里弥漫着丝绸和桐油的味道,周忱靠在一卷云锦上,听着头顶货箱晃动的吱呀声。王振的干儿子王三胖正跟船老大讨价还价,非要把他那箱“私货”塞进货舱最稳当的角落——周忱瞥了一眼,箱子上印着“江南特产”,实则装的是他从汾州搜刮的古玩,想偷运去北京倒卖。
“王公子,这舱位早定下了,都是给宫里送的贡品绸,压不得。”船老大叼着旱烟,烟杆敲得船板邦邦响,“您那箱子要是不怕压,就塞角落里,不然只能放甲板上——今儿风大,吹跑了可不赔。”
王三胖悻悻地把箱子推到角落,转头看见周忱正翻一本账册,凑过来阴阳怪气:“周大人倒清闲,这一路不盯税改,倒看起商账了?”
“商账里藏着税呢。”周忱头也没抬,指着账册上的数字,“你看,顺昌号这趟运了两百匹云锦,官价每匹二十两,私下卖给王府却要五十两,这差价就是税没缴够——咱们税改盯着的,不就是这些漏洞?”
王三胖嗤笑:“税改?我听说你在江南查漕粮私吞,把我干爹的人都得罪遍了。昨儿他还说,要让你知道‘锅是铁打的’。”
周忱合上册子,目光落在货舱角落那个用油布盖着的木箱上——里面是镖头从同德堂取来的烟杆,账册就藏在烟杆中空的杆子里。“锅是不是铁打的,得烧烧才知道。”他淡淡道,“倒是你,带着一箱古玩混商队,就不怕被巡江御史查?”
王三胖脸色一僵,梗着脖子道:“我干爹打过招呼,谁敢查?”
话音刚落,船外传来吆喝声:“巡江御史查船!都出来!”
王三胖吓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想把箱子往绸缎堆里塞。周忱按住他:“别动,越动越显眼。”他对船老大使个眼色,船老大心领神会,扯开嗓子喊:“官爷稍等!这就卸货舱板!”
巡江御史带着人走进来,目光扫过舱内,最后落在王三胖身上:“这位是?”
“回大人,是顺昌号的老主顾,搭船去北京看亲戚。”周忱起身拱手,“下官周忱,奉命押送贡品绸,刚从汾州过来。”
御史认得周忱,拱手回礼:“原来是周大人,失礼了。”他目光扫过王三胖的箱子,“这箱子……”
“是小的给京里亲戚带的土特产,不值钱。”王三胖强装镇定,声音却发颤。
周忱忽然笑道:“御史大人要不要验验?都是些汾州的核桃、柿饼,王公子一片心意。”说着就去掀箱子盖。
王三胖急得想拦,被周忱用眼神制止。箱子打开,上面果然铺着层核桃,底下却露出个锦盒角。周忱不动声色地用袖子挡住,对御史道:“都是些吃食,让您见笑了。”
御史也没深究,毕竟顺昌号是皇商,押送的又是贡品,只叮嘱了句“仔细些”便带人走了。
等人走远,王三胖腿一软坐地上:“你……你敢骗御史?”
“不是骗,是没说实话。”周忱重新盖好箱子,“你那古玩虽来路不正,却罪不至死;可要是让御史看见你跟商队混在一起,再查出你干爹插手漕运的事,才是真麻烦。”
王三胖愣了愣,没再吭声——他忽然明白,周忱刚才是在帮他。
船行至通州,刚靠岸就见几个穿官服的人候着,为首的是户部侍郎,一脸寒霜:“周大人,陛下让您即刻回府——江南税改的折子被打回来了,王振大人说,‘操之过急,恐伤国本’。”
周忱心里一沉——他在江南查的漕粮私吞案,牵连了不少王振的亲信,这是明着施压了。
“还有,”侍郎压低声音,“您派去苏州查织造局的人,被王振的人扣了,说‘擅闯官署,意图不轨’。”
货舱外的风忽然大起来,吹得帆布哗哗响。周忱望着码头上王振派来“接”他的人,指节攥得发白——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王三胖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闷声道:“我干爹说,你要是肯停手,之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周忱转头看他,忽然笑了:“你信吗?”
王三胖张了张嘴,没说话。他想起昨儿在驿站听见干爹的话:“等税改黄了,就把周忱那伙人全发配去辽东——敢挡我的路,没好下场。”
风卷着雨点子砸在船板上,周忱拿起那根藏着账册的烟杆,对船老大说:“麻烦开船,先去苏州——织工还等着我送账册呢。”
“可是……”船老大看着码头上的官差。
“没事,”周忱把烟杆别在腰上,“他们不敢拦贡品船。”
王三胖忽然站起来,往他箱子里塞了个东西:“这是我偷偷抄的,我干爹跟织造局太监的交易记录……算我……还你个人情。”
周忱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的墨迹还没干。他看着王三胖别扭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趟浑水,倒也不全是阻力。
船再次启航,雨打在帆布上噼啪响。周忱望着浑浊的河水,手里摩挲着那根烟杆——杆子里的账册,是江南织工们冒着风险藏在蚕茧堆里的;怀里的交易记录,是对手的干儿子塞过来的。
阻力重重,可路,不就是在阻力里趟出来的吗?他摸出火折子,点了盏油灯,在摇曳的光里,开始写新的折子——这一次,他要把王振的人扣下织工的事,连同刚拿到的交易记录,一并呈上去。
灯影里,他的影子投在船板上,又高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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