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州城西的驿站里,灯笼在风里摇晃,将“顺昌号”的幌子映得忽明忽暗。周忱盯着桌上那封火漆封口的信,指尖在“急”字上摩挲——这是他让人从江南捎来的消息,信封上还沾着运河水汽,火漆边缘洇着圈水痕。
“大人,顺昌号的商队刚到,镖师说这信是苏州府的账房先生亲笔封的,路上换了三拨人,没经过官驿。”李存义把一碗热茶推过来,茶沫子在碗边打旋,“听说江南那边查得紧,王振的人在各府驿站都安了眼线,就怕咱们递消息。”
周忱撕开信封,信纸糙得磨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炭笔在马背上写的:
“苏、松、常三府,粮商勾结漕运官,每船私吞漕粮三成,账目全在‘同德堂’当铺的暗格里,钥匙在当铺掌柜的烟杆里。另,苏州织造局的太监,把贡品云锦换了次等货,差价够养三百兵——账册藏在织工的工具箱底,用油纸包着。”
落款是个墨团,像只被踩扁的蚊子——这是江南线人约定的记号,代表“消息千真万确”。
“漕粮私吞三成?”李存义凑过来看,眉头拧成疙瘩,“去年江南水灾,朝廷下的赈灾粮,怕也是被他们截了不少,难怪灾民闹到南京去了。”
周忱没说话,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竹牌,上面刻着半朵梅花。这是他跟江南商队约定的信物,另一半在顺昌号镖头手里。“让镖头去趟同德堂,就说‘赎当’,把烟杆取出来。”他把竹牌推过去,“告诉当铺掌柜,‘梅花开了’——他就懂。”
“梅花开了?”李存义挠头,“这暗号够绕的,万一他忘了呢?”
“忘不掉。”周忱呷了口茶,茶梗在碗底沉了沉,“那掌柜是前几年被王振逼得丢了官职的御史,烟杆是他爹传下来的,杆子里刻着‘清浊’二字。他等这一天,等了五年。”
正说着,驿站外传来马蹄声,镖头掀帘进来,肩上还落着雪——江南回暖,汾州却下了场春雪。“周大人,江南商队带了样东西,说您见了就知道。”他解开背上的布包,里面滚出个青瓷罐,罐口封着红布。
周忱掀开红布,一股酒气混着桂花味扑出来——是苏州的“桂花冬酿”,去年他在苏州查账时,跟老账房喝的就是这个。罐底压着张油纸,上面用胭脂画了只螃蟹,螯钳夹着张银票,票面上的数字被圈了三个圈。
“这是……”李存义凑过来,“画螃蟹啥意思?”
“苏州织造局的掌事太监,外号‘蟹钳子’,”周忱指尖点着螃蟹螯钳,“这是说,他贪的银子,正好是这银票上的数——三千两。老账房够意思,连证据都替咱们备好了。”
镖头忽然压低声音:“刚在驿站门口,见着王振的干儿子了,穿着便服,盯着咱们这屋看呢。”
周忱眼皮跳了跳,把青瓷罐塞进李存义怀里:“你带几个人,从后门走,把这罐子埋到城外那棵老槐树下,记着在树干上刻道竖痕。”又转向镖头,“你去同德堂,拿到烟杆就往运河走,找‘福顺号’货船,船老大认得这竹牌。”
“那您呢?”李存义急了,“王振的人在外面呢!”
“我跟他们‘偶遇’一下。”周忱拿起桌上的空茶碗,慢悠悠擦着,“顺昌号的商队明天要运一批丝绸去北京,我正好搭个便船——王振的人总不能拦商队吧?”
镖头刚要走,周忱又叫住他:“告诉当铺掌柜,烟杆里的账册抄两份,一份送御史台,一份……塞到织造局的蚕茧堆里。蚕宝宝啃不动纸,却能把账册藏得严实。”
镖头点头去了。李存义抱着青瓷罐,脚刚迈出门槛,又被周忱叫住:“对了,让老账房在苏州码头放盏河灯,灯上画朵梅花——告诉江南的线人,‘梅花开了,该剪枝了’。”
李存义似懂非懂地跑了。驿站里只剩周忱一人,他望着窗外飘的雪,把那封江南来信凑近烛火,火苗舔着纸边,将字迹吞成灰烬。
门被“吱呀”推开,王振的干儿子带着两个随从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周大人好雅兴,大冷天在驿站喝茶?要不要跟兄弟去汾州楼喝两杯?”
周忱放下茶碗,指了指桌上的“顺昌号”商帖:“不巧,刚跟顺昌号掌柜约了,明天搭他们的船去北京,带货呢。”他拿起商帖晃了晃,上面盖着鲜红的商号印,“王公子要是感兴趣,我让掌柜给你留两匹好绸子?”
那人眼睛一亮——顺昌号的云锦是贡品级的,他惦记了好久。“哦?顺昌号的船?那倒是巧,我正好也要去北京,不如同行?”
周忱笑了,往火盆里添了块炭:“求之不得。只是商队规矩严,不许带随从,王公子能屈尊吗?”
那人咬咬牙:“有什么不能的!能沾周大人的光,挤挤货舱也乐意!”
雪越下越大,驿站的灯笼被雪裹住,光变得昏黄。周忱看着窗外飘落的雪片,忽然想起老账房的话:“商路比官路干净,因为商人要的是利,只要你让他赚得比王振多,他就敢帮你递信、藏账册,甚至把仇人骗进货舱。”
此刻,顺昌号的货舱里,镖头正把用油纸包好的账册塞进丝绸卷里;苏州的老账房站在码头,将一盏画着梅花的河灯放进运河,灯影在水里晃啊晃,像颗不肯灭的星。
而周忱知道,这条由商队、当铺、织工、船老大织成的“暗线”,正把江南的真相,一点点往北京递——就像这雪,看着轻,积起来,总能盖住那些肮脏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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