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忱的靴底沾着汾州的黄土,踏进临时借住的城隍庙时,带进的风卷得烛火晃了晃,映得墙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忽明忽暗。他将背上的竹篓卸在香案旁,里面传出“哗啦”声——是三百多张桑皮纸,每张都用麻线装订成册,边角磨得发毛。
“大人,这是汾州五县的‘底册’,总算齐了。”李存义捧着最后一本册子进来,额角还沾着泥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荆棘划破的伤口,“平遥县的里正一开始嘴硬,说‘官册上写多少就是多少’,被我们堵在酒肆后巷,他才肯把真账拿出来。”
周忱翻开册子,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第一页是手绘的村落分布图,每个村落旁都标着户数、田亩数,甚至连村口有几棵老槐树都写得清清楚楚。往下翻,是每户的“实缴”与“虚报”对比:张三家实有田三亩,官册却写十亩;李四家去年旱灾颗粒无收,税单上仍记着“完粮五石”。
“这墨迹……”周忱捻起一页,对着烛光看,“是用锅底灰混桐油写的,遇水不化,难怪能藏在炕洞里这么多年。”
“里正说,这是他爹传下来的规矩,‘官账应付上面,私账才是活路’。”李存义蹲在地上,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我们在他家炕洞里掏出十七本,最早的是永乐年间的,纸都脆得像枯叶了。”
黄福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个瓦罐,揭开盖子,里面飘出麦香。“刚从农户家买的杂面馒头,就着咸菜吃吧。”他看见香案上的册子,拿起一本翻了翻,忽然笑出声,“你看这户,‘王二麻子,无田,却缴粮一石’——这不是巧了,我昨儿在镇口见着他,瘸着腿讨饭呢,哪来的粮缴?”
周忱咬了口馒头,渣子掉在册子上。“这就是王振侄子的‘丰岁’,把无田户也算进税册,凑数呢。”他用炭笔在页边画了个叉,“记下来,这是‘虚户’,汾州这样的‘虚户’有两百三十七户,全是老弱病残。”
正说着,城隍庙外传来马蹄声,是黄福派去忻州的人回来了。为首的差役翻身下马,怀里抱着个油布包,解开时露出个青布包袱,里面是几十束竹简。
“大人,忻州的账册是刻在竹简上的!”差役嗓门洪亮,“当地老秀才说,‘竹简书能存百年,就怕后人忘了真数’,这些都是宣德年间刻的,比官册靠谱多了!”
竹简上的字是用小刀刻的,笔画深浅不一,却透着股执拗。周忱拿起一片,上面刻着“忻州卫屯田,实有三百亩,官册报八百亩”,旁边还刻了个小小的“贪”字,刀锋深可见竹纤维。
“把这些数据誊到‘清册’上。”周忱起身,在香案上铺开一张大纸,“左边列官册数,右边列实数,中间画‘亏空’,用朱砂标出来。”
李存义等人立刻围过来,有的誊抄,有的核对,烛火映着他们的脸,鼻尖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周忱站在案前,手里的炭笔在纸上游走,时不时停下来问:“平遥县的虚报率是多少?”
“三成七!”有人答。
“忻州卫呢?”
“五成还多!”
炭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朱砂线,像一道道血痕。周忱忽然想起刚到汾州时,那个给他们送馒头的农妇说的话:“大人,不是我们不交税,是交了税,孩子就得饿死。”
子时的梆子敲过,册子上的数字渐渐汇成洪流:汾州五县,虚报田亩共计一万两千亩,虚缴粮食三千石;忻州卫,虚报屯田五千亩,贪墨军粮一千二百石……
黄福打着哈欠凑过来,看见清册上的总数,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两个地方,就差出这么多……全国加起来,不敢想啊。”
周忱放下炭笔,指尖沾着朱砂,像沾着血。“不敢想也得想。”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这些数字,就是税改的刀,得用它们,把那些蛀虫剜出来。”
香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照亮清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也照亮了周忱眼里的光——那些被掩盖的真实,终于要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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