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忱坐在户部的值房里,窗台上的秋菊开得正盛,金蕊沾着晨露,却映得案上那堆账册越发沉重。他指尖划过各地呈报的税册,眉头越皱越紧——江南的漕粮损耗刚理出点头绪,北方的盐课弊端又像潮水般涌来。
“周大人,这是顺天府的盐引账册。”小吏抱着个半人高的木箱进来,箱子底还沾着些盐粒,“您看这处,宣府的盐商明明领了三百引官盐,销盐记录却写着五百引,多出来的两百引,不知道去哪了。”
周忱拿起账册,纸页边缘都被盐渍浸得发脆。他指尖点在“五百引”三个字上,墨色发黑,显然是后补上去的。“宣府的总兵是谁?”
“是杨洪大人的副将,姓赵。”小吏压低声音,“听说他弟弟在张家口开了家盐铺,卖的盐比官价低两文,街坊都说……是从军营里流出来的。”
周忱的指节捏得发白。军盐私卖?这可不是小弊端,一旦军饷被克扣,边关将士怕是连冬衣都凑不齐。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江南见到的老兵,断了条腿,却连副好点的膏药都买不起,只靠草药吊着命。
“去把山西的税册拿来。”周忱沉声道。
山西的账册更离谱。汾州的田税账上写着“亩产三石”,可他前几日收到的密信里,平遥县的生员说,今年大旱,亩产能有一石就谢天谢地了。“这三石是怎么来的?”周忱将账册拍在案上,纸页散落一地。
“大人有所不知。”老吏王敬之叹了口气,捡起草页,“汾州知府是王振的远房侄子,他说要‘虚报丰岁’给陛下冲喜,逼着各县报高产。百姓交不出那么多粮,只能去借高利贷,利滚利,现在不少人家都把闺女卖到窑子里去了。”
周忱的心像被针扎了下。他想起自己幼时,父亲也是因为交不出苛捐杂税,才带着全家逃到江南。那些账面上的数字,背后都是百姓的血泪。
正说着,黄福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份奏折,脸色凝重:“陛下准了你的‘平米法’,但王振在旁边加了句朱批,说要先在山西试行。”
周忱一愣:“山西?”
“他就是故意的。”黄福坐下来,端起凉茶一饮而尽,“王振的侄子在汾州当知府,你去山西试行新法,等于直接跟王振对上。这老狐狸,是想借刀杀人。”
窗外的风卷着菊瓣落进来,飘在账册上。周忱忽然笑了,捡起片花瓣夹进山西账册里:“正好,我也想去看看,这‘亩产三石’的‘丰岁’,到底长什么样。”
“你可想好了?”黄福看着他,“王振现在正得宠,连三杨都让他三分。”
“想好了。”周忱将散落的账册一本本理好,“我在江南时,有个老农跟我说,种地不怕野草多,就怕锄头不够利。这些弊病就像野草,不除根,永远长不完。”他顿了顿,声音坚定,“再说,我不是一个人。”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几个穿着青衫的生员涌了进来,手里捧着厚厚的册子。为首的正是平遥县的那个生员,叫李存义,眼睛熬得通红:“周大人,我们把山西各县的实际亩产都查清了,还画了图,您看——”
图上用朱砂标着各县的旱情,汾州被圈了个红圈,旁边写着“赤地千里”。李存义指着圈里的小点:“这些是饿死的人家,上个月就有十七户。”
周忱接过图,指尖抚过那些小点,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虽然沉,却也稳了。他抬头看向黄福,眼里闪着光:“黄大人,备马吧。咱们去山西,让那些账面上的数字,变回真正的田亩。”
黄福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刚入仕时,也曾这样意气风发。他笑着拍了拍周忱的肩:“好!老夫陪你去。我倒要看看,王振的侄子,能翻出什么浪!”
小吏们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大人,我去过汾州,认识路!”“我会算账,带上我!”“我爹是铁匠,能给大人打把好锄头,挖野草用!”
周忱看着眼前这些人,有老吏,有生员,有打杂的小吏,忽然觉得那些沉重的账册,好像也没那么难翻了。
秋风穿过值房,卷起案上的纸页,那些写满弊端的账册在空中打了个旋,最终落在周忱脚边。他弯腰捡起,吹了吹上面的灰,仿佛已经看到了山西田野里,即将翻新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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