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晕在阁楼的墙壁上摇晃,将贾玉振伏案的剪影拉得忽长忽短。
窗外的重庆已沉入浓稠的夜,偶尔传来远处几声犬吠,更添寂静。
苏婉清端着一杯热茶轻轻放在桌角,没有打扰。
她看着丈夫的侧脸,线条在昏黄的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冷峻。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急促而有力,不像平日写那些温情脉脉的《未来之书》,倒像刀锋刮过骨甲。
胡风坐在靠墙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份刚译好的英文报纸摘要,是关于欧洲战局的最新消息,但他一页也没看进去,目光始终落在贾玉振笔下的稿纸上。
贾玉振写的是白话文,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喷薄而出的战斗气息。
那不是温良恭俭让的说理,是投枪,是匕首,是蘸着墨汁的鞭子。
标题只有五个字:《友邦惊诧论》。
《友邦惊诧论》(贾玉振于重庆)
序:论惊诧之本源
近日有司责余,言谈之间恐“引友邦惊诧”。
初闻此言,不觉哑然。静夜思之,忽有所悟:此“惊诧”二字,实乃一面镜子,照见的是说话者的膝盖,听言者的脊梁,与所谓“友邦”何干?
故今夜灯下,不揣冒昧,试论“惊诧”三境。
一境:跪着的人,看什么都惊诧
人之立于世,姿态不同,所见天地亦殊。
跪着的人,视线与尘埃齐平。
他们看见洋人的皮鞋光亮,便惊诧其工艺;听见洋人的言语腔调,便惊诧其文明;
嗅到洋人身上的香水气味,便惊诧其高雅。
在他们的世界里,惊诧是常态——惊诧于他人的强大,惊诧于自己的卑弱,惊诧于一切与自己那方寸跪地所见不同的事物。
于是,当他们听见有人竟敢站着说话,竟敢用平等的目光审视那些他们跪拜的对象,竟敢用自己民族的智慧去解读世界的棋局——他们首先感到的不是思考,不是辩析,而是惊诧。
惊诧之后,便是恐惧。
恐惧这站着说话的人,会触怒那些他们跪拜的神只;
恐惧这平等的目光,会打破他们习以为常的等级;
恐惧这用自己的脑子思考的人,会连累他们那早已习惯的、安全的卑微。
所以他们说:“慎言!莫使友邦惊诧!”
他们真正想说的是:“跪下!像我们一样跪下!不要抬头,不要思考,不要用你的站立,映照出我们的膝盖!”
这种惊诧,是奴隶对自由的本能恐惧,是匍匐者对站立者的条件反射。
其根源不在外,而在内——在一根从未挺直过的脊梁,在一双从未平视过的眼睛。
二境:站着的人,自有其惊诧
站着的人,视线与地平线相齐。他们看见的天地,是另一番景象。
他们惊诧,惊诧于长江黄河奔流万古而不息,孕育的文明几度濒危又几度重生——这生命力从何而来?
他们惊诧,惊诧于自己的先民在竹简绢帛上刻画的文字,竟能穿越三千年烽火,让今天的童子仍能诵读“关关雎鸠”——这传承的力量藏在何处?
他们惊诧,惊诧于眼前这片土地:城市化为焦土,村庄十室九空,饥民辗转沟壑,学子血染课堂
——而在这人间地狱之上,竟还有母亲在废墟下哼着儿歌,工匠在断垣边重拾工具,教师在防空洞里点燃蜡烛教书,农夫在弹坑旁播下来年的种子。
他们惊诧的,是这份在绝境中依然不肯熄灭的、顽强的、属于人的光芒。
他们更惊诧,惊诧于那些真正应该惊诧的事:
惊诧于有人对同胞的苦难视若无睹,却对“友邦”可能出现的“不悦”敏感如惊弓之鸟。
惊诧于有人将思考的权利、说话的权利、用自己民族的语言和智慧理解世界的权利,轻飘飘地让渡给一句“莫使惊诧”。
惊诧于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仍有人将“体面”的定义,交由他人执笔。
站着的人的惊诧,是对生命力的敬畏,是对尊严的坚守,是对那些本末倒置、轻重混淆现象的痛切诘问。
两种惊诧,云泥之别。前者惊诧于他人的强大,源于自卑;后者惊诧于自我的迷失,源于自省。
三境:真正的友邦,惊诧什么?
那么,友邦——若真有尊重二字可言的朋友之邦——他们当惊诧什么?
他们会惊诧一个民族在承受如此深重苦难时,竟然没有彻底丧失思考的能力。
他们会惊诧在炼狱般的战火中,依然有人试图描绘战后的厨房该有怎样的温暖,孩子的早餐该有怎样的营养,夜晚的街道该有怎样的灯光——这不是幻想,这是在绝望深处打捞希望的勇气。
他们会惊诧这个古老的文明,其智者依然试图用自己漫长历史中淬炼出的智慧(哪怕来自一个乞丐皇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九字真言),去理解并言说当下的世界棋局。
这不是狂妄,这是文明对话应有的底气。
真正的友邦,若真有智慧,他们惊诧的不应是我们“竟然敢思考”,而应是我们“在如此境地下依然在思考”。
他们不应惊诧于我们声音的不同,而应惊诧于我们声音中那份摧不垮的坚韧。
他们不应惊诧于我们视角的独特,而应惊诧于这独特视角背后,是一个文明数千年观天下、察兴衰的深厚积淀。
退一万步,若真有所谓“友邦”,因我们站着思考、站着说话而“惊诧”,乃至不悦——那么,这是否恰恰说明,他们期待中的我们,本该是沉默的、顺从的、只会感恩的“他者”,而非平等的、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对话者?
这样的“友谊”,是友谊,还是主仆?
结语:论脊梁与惊诧
故此,所谓“莫使友邦惊诧”,其谬有三:
一谬在本末倒置。不求自身脊梁挺直,反求他人眼光顺遂。
将民族的话语权与思考权,系于他人是否“惊诧”之上。此乃将灵魂之舵,交予他人之手。
二谬在不识真友。真正的朋友,欣赏的是你独立的人格、不屈的精神、独特的智慧。
只有主人,才会因仆人的“逾越”而惊诧、不悦。
以“友邦惊诧”为虑者,潜意识里,是将自己放在了什么位置?
三谬在时代误判。
今时今日,世界烽火连天,文明存亡续绝。
这是一个需要每一个民族拿出全部智慧、勇气和独特性,共同面对人类至暗时刻的时代。
此时还囿于“惊诧”与否的窠臼,犹如巨浪滔天时,还在担心自己的衣冠是否整齐。
何其迂阔,何其可悲!
最后,请允许我模仿古人笔法,作一小结:
惊诧者,心镜也。
跪者惊人之立,佝者诧世之直。
此非外邦之目,实乃内腑之疾。
吾族绵延五千载,非靠观人脸色而存,实赖自强不息而继。
今山河破碎,血火交煎,正需挺脊梁、开耳目、运心智、发真言之时。
若仍有以“莫使友邦惊诧”为念者——
请君且顾身后:
那四万万个沉默的、挣扎的、牺牲的、期盼的灵魂,
他们的惊诧、愤怒与悲哀,
谁人曾听?谁人曾恤?谁人曾惧?
文章写罢,掷笔于案。
窗外,重庆的夜正浓,雾气弥漫,不见星月。
但我知道,在这浓雾之上,苍穹依旧,星河依旧。
正如在这沉沉默默的土地之下,根脉依旧,地火依旧。
脊梁挺直的人,自有其光。
这光,或许微弱,但足以照见自己的路。
至于他人惊诧与否——
且由他去。
(完)
阁楼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胡风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有些干涩:“玉振,这文章……锋芒太露。只怕……”
“只怕什么?”贾玉振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语气平静,“只怕他们更视我为眼中钉?今日会场之上,那顶帽子不是已经扣下来了吗?
他们可以封住一时一地的嘴,封不住这白纸黑字,更封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他将稿纸递给胡风:“发在下一期《希望周刊》头版。他们既然说我‘妄议’,说我‘惊诧友邦’,我便好好议一议这‘惊诧’的学问。”
苏婉清将茶杯往前推了推:“趁热喝吧。你……明天还要去见那位温斯洛女士。”
贾玉振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粗瓷传到掌心。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道:“婉清,你说,这夜里,有多少人醒着,在想同样的问题,却不敢说,或无人听他们说?”
苏婉清握住他另一只手:“至少,你现在说了。会有人听的。”
次日清晨,天色晦暗,似有雨意。
贾玉振刚整理好长衫,院门便被敲响了。来的不是胡风,而是两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穿着半旧的中山装,态度客气却不容拒绝:“贾先生,刘主任请您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该来的总会来。贾玉振对闻声出来的苏婉清点点头,示意她安心,便随二人走了。
不是去昨天的会议厅,而是绕到后方一栋不起眼的小楼,进了一间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寒酸的办公室。
刘主任已经坐在旧办公桌后,脸色比昨日更阴沉几分,屋里没有旁人。
“贾玉振,坐。”刘主任指了指对面的硬木椅子,语气冰冷。
贾玉振坐下,静待下文。
“你知不知道,你昨天信口开河,惹了多大的麻烦?”刘主任开门见山,手指用力敲着桌面,
“温斯洛女士是国际知名记者,她的报道影响甚广!你那些什么‘高墙’、‘玩火’的怪论,传到美国,会引起何等误解?
若是影响了友邦对我国抗战的观感,乃至援助大局,你担待得起吗?!”
贾玉振平静地看着他:“刘主任,昨日温斯洛女士似乎并不认为那是‘怪论’。”
“那是人家有教养!不便当面驳你!”刘主任提高了声音,
“但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一介布衣,办个小小的慈善基金,就该本本分分,做些救济难民、教化民众的实事。
国家大事,国际风云,岂是你能置喙的?你那些话,放在古代,就是妄测天机,蛊惑人心!”
他喘了口气,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却更带威胁:“我警告你,今天继续访谈,你给我管好嘴巴!
只说你的基金,只说民生疾苦,多说些感谢友邦援助的话。
莫要再发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莫要再使——友邦惊诧!否则,”他眯起眼睛,“你那基金,还想不想安安稳稳地办下去?那些靠你吃饭的难民、女工,你还想不想管?”
贾玉振与他对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