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容让刘主任一愣,更是恼怒:“你笑什么?!”
“我笑刘主任熟读诗书,却忘了《诗经》有云:‘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
贾玉振缓缓道,“思想无罪,思考无罪。至于基金,办与不办,根在民心向背,在千千万万普通人的需要与支持。
它的根基,在七星岗的院子里,在食堂的粥锅里,在工坊的皂模里,在夜校的读书声里。它的生灭,怕不是哪一间办公室、哪一位主任的官威,所能决断的。”
刘主任霍然站起,脸色铁青,指着贾玉振:“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敢……”
“刘主任若无他事,温斯洛女士还在等候,贾某不便久留。”
贾玉振也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便走。
“贾玉振!你今日若再胡言乱语,定不轻饶!”刘主任的怒斥追到门口。
贾玉振脚步未停,径直走入微凉的晨风中。
天空阴沉,雨还未下,但山城特有的潮湿水汽,已经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的。
再次走进那间会议室,气氛比昨日更加微妙。
玛丽·温斯洛已经就座,看见贾玉振,露出一个真诚而期待的笑容。
那三位学者也在,只是今日都坐在了稍远些的后排,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各自看着手中的资料或茶杯,像是打定主意只做旁观者。
刘主任和王副官坐在学者们旁边,脸色紧绷,目光如刺,紧紧盯着贾玉振。
“贾先生,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玛丽直接切入正题,仿佛昨日的不快从未发生,“您提到美国若一味‘隔岸观火’将面临风险。
那么,在您看来,美国如何才能避免这种风险,真正负起它……您所说的,一个未来强国应有的责任?”
问题更加尖锐,直接指向行动方案。
后排的刘主任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贾玉振坐直身体,目光清澈,不再有任何顾忌。
他知道,有些话,今天必须说完。
“温斯洛女士,要避免‘玩火**’,美国需要一场深刻的心态转变,并做出清晰的选择。”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第一,必须彻底抛弃‘孤立主义’的幻想。
这场战争,是人类文明与野蛮的总体战,没有一寸土地、一个民族能真正超然物外。
两洋不是永久的屏障,中立不是免死金牌。
这不仅是道义选择,更是基于生存的现实判断。”
后排的政治学者轻轻“啧”了一声,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国际关系专家则竖起了耳朵。
“第二,必须明确介入的原则与目的。”
贾玉振继续,“介入,不应是为了争夺殖民地或势力范围,重蹈历史上列强争霸的覆辙。
目的应当清晰而崇高:以战止战,缔造持久和平。
帮助被侵略者恢复主权与尊严,摧毁制造战争的法西斯根源,与所有热爱和平的国家共同建立新的、公正的国际秩序。
这才是真正的领导力,而非新形式的霸权。”
玛丽飞快记录,眼中光彩连连。
“第三,时机的把握至关重要。”
贾玉振的论述层层推进,“既不能过早卷入消耗,重蹈一战的某些覆辙,也不能过晚,待局势糜烂、代价高昂时才姗姗来迟。
理想的时机,或许是在正义一方最需要决定性支持、战局处于将定未定的关键转折点。
以强大的工业、军事力量果断投入,以雷霆之势缩短战争进程,最大限度地减少全人类的伤亡与损失。
同时,凭借此举所赢得的道义威望和实际影响力,主导战后和平框架的建设,确保胜利的果实属于和平,而非新的战争种子。”
那位文史老教授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凝视着贾玉振,苍老的眼睛里光芒闪动。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贾玉振的声音变得深沉而有力,
“领导意味着责任,而非特权。真正的领导力,来源于尊重——尊重盟友的牺牲与贡献,以平等之心相待;
尊重不同民族的文化与历史,不将自身的价值观强加于人;
尊重国家主权与人民的选择。
美国若想引领一个时代,它要建立的,不应是一个唯我独尊的新帝国体系,而应是一个基于共同规则、法治精神、互利合作的国际社会新秩序。
这需要巨大的胸襟、智慧和真正的国际主义精神。”
一番话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玛丽·温斯洛放下了笔,看着贾玉振,久久没有说话。
她的脸上没有了记者的职业性探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触动和敬意。
良久,她才轻声道:“贾先生,这不是战略分析,这是……政治哲学。
是对一个更好世界的构想。您让我看到了超越这场战争本身的东西。”
后排,刘主任和王副官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贾玉振的话,每一句都像是在抽打他们“莫使友邦惊诧”的神经。
他们想反驳,想制止,但玛丽的态度,以及昨日被打脸的教训犹在眼前,让他们如坐针毡,敢怒不敢言。
那三位学者,反应各异。政治学者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手指无意识地画着圈,似乎在激烈思考。
国际关系专家则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仿佛在消化这套完全不同于西方主流现实主义理论的框架。
只有那位文史老教授,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遥远的思绪。
访谈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玛丽问了些关于如何将这样的理念与中国实际结合的问题,贾玉振的回答依旧从容。
刘主任等人再未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那目光,几乎要在贾玉振背上烧出洞来。
结束时,玛丽主动伸出手,与贾玉振用力握了握:“贾先生,我向您保证,这次访谈的内容,将会被完整、忠实地呈现给英语世界的读者。
它值得被最严肃地对待。”她瞥了一眼后排,意味深长地补充,“真正的思想,是任何墙壁都封不住的。”
贾玉振微微欠身:“愿思想的星光,能穿透重重迷雾。”
玛丽走了,带着满满的笔记和一颗被点燃的心。
三位学者也默默离场,没有与贾玉振交流。
刘主任最后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狠狠瞪了贾玉振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和警告几乎不加掩饰,然后重重摔门而去。
胡风收起记录本,走到贾玉振身边,低声道:“刚收到消息,温斯洛女士的文章,已经连夜发回美国了。最迟三四天,就能见报。”
贾玉振“嗯”了一声,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雨已经下了起来,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将山城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水彩。
“我们的《友邦惊诧论》,校样出来了吗?”他问。
“快了,下午就能送过来。”胡风答。
“好。”贾玉振转身,“回去吧。该做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人心,交给……那片海对岸的反应。”
两人走出会议室大楼,细雨扑面,带来深秋的寒意。
街头行人匆匆,黄包车夫在雨中奋力奔跑,报童缩在屋檐下叫卖着当日的新闻。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但贾玉振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投出的石子,已越过重洋;他点燃的火种,已在风中摇曳。
是引燃燎原大火,还是被风雨扑灭?是招来更猛的罡风,还是照亮前路的微光?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路必须这样走,话必须这样说。
回到七星岗小院时,雨势稍歇。何三姐正在檐下收拾晾晒的菜干,看见贾玉振,擦了擦手迎上来,欲言又止。
“三姐,有事?”贾玉振问。
何三姐搓着手,压低声音:“先生,刚才……有几个生面孔在巷子口转悠,不像街坊,也不像买东西的。我让‘听风者’的阿四留意了。”
贾玉振目光微凝,点点头:“知道了,让大家平常心,该做什么做什么。关好门户就是。”
他抬头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天空。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他的《友邦惊诧论》,就要在这风雨前夕,印成铅字,散发出去。
也好。他想。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正好看看,这昏沉沉的天地间,有多少人是聋子,有多少人是瞎子,又有多少人——心里还亮着一盏灯,能看见光,听见雷,并在心底,生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