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是厚重的实木,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贾玉振跟在胡风身后走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长条会议桌对面,玛丽·温斯洛已经端坐着,面前摊开笔记本。
她今天穿着正式的浅灰色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显得干练而郑重。
但吸引贾玉振目光的,是玛丽两侧和后方坐着的人。
左侧是两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官员,面色严肃,胸前别着青天白日徽章。
右侧是三位年纪较长的学者,一位戴着圆框眼镜、须发花白,应是文史大家;
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像是政治学教授;
还有一位西服革履、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把玩着一支进口钢笔,大概是所谓的国际关系专家。
会议桌两端,各站着一名便衣安保人员,腰杆笔直,双手交叉在身前,目光平视前方,却将室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打过蜡的长桌面上投下几道光柱,光柱里浮尘微旋。
“贾先生,请坐。”主持的是那位年纪稍长的文教官员,姓李,指了指玛丽对面的空位,语气客气但透着疏离,
“今天温斯洛女士希望就贵基金的工作理念,做一次深入的交流。我们相关部门高度重视,特意请来这几位学者专家一同参与,既是学习,也是……嗯,共同探讨。”
“共同探讨”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胡风在贾玉振侧后方坐下,摊开记录本,对贾玉振微微点头,眼神里有隐忧。
玛丽朝贾玉振露出职业化的微笑:“贾先生,感谢您再次接受采访。我们开始?”
“请。”贾玉振颔首,神情平静。
访谈起初在预设的轨道上。
玛丽先问了希望基金成立的缘起,贾玉振简述了从四海茶馆一碗面开始的历程,语调平实。
官员们听着,偶尔点头,气氛尚算轻松。学者们则大多垂着眼,似听非听,那位政治学者偶尔在面前的纸上记一两笔。
玛丽接着问及基金运作的具体细节,如何平衡救济与教育,如何发动民众参与。
贾玉振以食堂、工坊、夜校为例,讲得细致。
那位文史老教授听到“平民千字文”时,抬了抬眼皮,似乎有了点兴趣。
“所以,贾先生的核心是,给予民众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哪怕再微小,也能成为支撑他们度过黑暗的力量?”玛丽总结道。
“是的。”贾玉振说,“希望不是空话,是下一顿饭,是孩子认识的下一个字,是明天可能比今天好一点点的信念。”
李官员适时插话,面带笑容:“这正是我国政府与民众同心抗敌、共克时艰的体现。民间力量是对政府抗战工作的有益补充。”
玛丽礼貌地点头,目光却始终看着贾玉振。她忽然话锋一转,问题如利箭离弦:
“贾先生,您的‘未来之书’描绘了战后的诸多图景。这基于一个信念,即中国将赢得这场战争。
那么,从更广阔的世界视角看,您认为这场战争将如何塑造未来的国际秩序?
特别是对于远离战场的美国,您认为它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它的‘孤立’政策,对这场战争和它自身,意味着什么?”
问题一出,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李官员的笑容僵在脸上。旁边的副手,姓王的年轻官员,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茶杯。
三位学者同时抬起了头。
那位国际关系专家停下了转笔的动作,眼神变得专注而审视。
政治学者皱起了眉头。文史老教授则缓缓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动作慢得出奇。
站在门口的年轻安保,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不懂什么国际秩序,但他听懂了“美国”,听懂了“战争”,知道这些词从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书生嘴里,对着一个外国女记者说出来,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胡风在记录本上疾书的笔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去。
贾玉振沉默了片刻。
他能感觉到六道来自对面学者官员的目光,如同六把刻度不同的尺子,正在衡量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窗外的浮尘在光柱里飞舞得更急了。
“温斯洛女士的问题很大。”贾玉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仅从一个中国普通读书人的角度,谈一点基于历史的浅见。”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清晰地说道:
“我认为,美国,凭借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正在全面爆发的工业潜力,以及当前远离主战场的超然姿态,极有可能成为这场战争结束后,世界上史无前例的强国,并引领一个全新的时代。”
“砰。”
一声轻响。是那位政治学者手中的钢笔,掉在了光滑的桌面上,滚了两圈,停在光柱边缘。
他浑然未觉,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贾玉振,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人。
国际关系专家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一时没发出声音,只是用手指用力叩了叩桌面。
文史老教授重新戴上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贾玉振。
李官员的脸色白了。王副官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在袖口上。
门口那年轻的安保,呼吸明显加重了些,胸膛微微起伏。
他听不懂那些大词,但“史无前例”、“强国”、“新时代”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量。
玛丽·温斯洛的眼睛亮了起来,身体前倾:“请继续,贾先生。为什么是‘史无前例’?您如何分析它当前的姿态?”
贾玉振仿佛没看到对面众人的反应,继续平静地说道:
“分析当下美国的姿态,或许可以参照一段我国的历史。”
他顿了顿,吐出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什么?”国际关系专家终于忍不住,低声惊呼出来。
贾玉振不疾不徐:“六百年前,我华夏大地也曾陷入外族入侵、群雄割据的乱局。
有一位出身微末的英雄,朱元璋,面对强敌环伺、自身力量尚不足时,采取了这九字方略。
‘高筑墙’,巩固根本,避免与强敌过早决战;‘广积粮’,发展生产,积蓄实力,尤其是粮食与物资;
‘缓称王’,不急于打出争夺天下的旗号,低调隐忍,静待时机。”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玛丽脸上:“今日观之,美国两洋环抱,地理天成,此乃‘高筑墙’;
开动工业机器,为交战各方输送物资,国力财富急剧增长,此乃‘广积粮’;
暂不明确宣布大规模介入战争,保持所谓‘中立’,避免直接卷入最惨烈的消耗,此乃‘缓称王’。
它在等待,等待欧亚大陆上的主要强国,在这场空前规模的消耗战中——用我们古话讲——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来自那位政治学者。
他的脸色变了,不再是单纯的震惊,而是混合着难以置信和某种被点醒的恍然。
他死死盯着贾玉振,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来,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越来越快。
国际关系专家已经彻底忘了他的钢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指节捏得发白。
他脑子里疯狂运转,试图反驳这个惊世骇俗的类比,却发现这个基于东方历史智慧的框架,竟然严丝合缝地套在了当下的国际态势上,让他脊背发凉。
文史老教授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味那九个字,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赞叹,又像是忧虑。
李官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偷偷瞥了一眼玛丽,发现这位外国记者正听得入神,快速记录,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反而……有种兴奋?
王副官已经顾不上茶水了,他看向贾玉振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点燃了引线却不知炸弹在哪里的疯子。
站得笔直的年轻安保,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
他虽然还是不太懂,但“朱元璋”、“等待”、“强弩之末”这些词,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热血上涌,又夹杂着寒意。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平静说话的书生。
玛丽·温斯洛的记录几乎没停过,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室内最清晰的声响之一。
她抬头,碧蓝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惊人的类比,贾先生!那么,依您之见,美国这种‘等待’的策略,最终会导致什么结果?
它自身又面临何种风险?”
问题更加深入,直指核心。
贾玉振沉默了一瞬。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惊雷。
“此策,看似高明稳妥,实则如玩火。”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冷冽的穿透力。
“玩火”二字,让李官员浑身一颤。
“《史记》有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贾玉振引经据典,目光灼然,“命运给予的机会,若不抓住,反而会招来灾祸。这场世界大战,席卷全球文明,没有一个国家能真正独善其身。
若只一味隔岸观火,甚至想坐收渔翁之利……”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那么请问,若最终正义的一方惨胜,他们会如何看待这个见死不救、反而大发战争财的‘邻居’?
是感激,还是憎恨?若邪恶的一方得逞,一个征服了欧亚的庞然大物,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邻家失火而不救,火灭则邻人记恨,火蔓延则必焚己屋!”
“贾玉振!”李官员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脸色涨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注意你的言辞!你……你这是在妄议友邦国策!
何其荒谬,何其危险!还不快向温斯洛女士致歉!”
王副官也慌忙站起,对着玛丽挤出尴尬的笑容:“温斯洛女士,请千万不要误会!
这只是贾先生个人的、极不成熟的臆测,完全不代表我国政府与人民的观点!
我们一向珍视与贵国的友谊……”
那三位学者,有人低头,有人叹息,有人眼神复杂地看着激动的官员,又看看平静的贾玉振。
胡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刘主任,王先生。”
玛丽·温斯洛开口了,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她先是用中文准确叫出了两位官员的姓氏职务,然后缓缓站起身。
她比李官员略高,此刻站直了,目光平视过去,竟有种隐隐的气势。
“我是记者,采访的是思想家,是观察者,不是贵国的外交官,也不是需要被‘代表’的某种立场的传声筒。”
她的中文流利而坚定,“贾先生的观点,无论我个人是否完全赞同,都展现了一种基于深厚历史文化的、独立的、具有战略穿透力的思考。
这正是我跨越重洋来到这里,希望听到的‘真实声音’。”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脸色阵红阵白的李官员,语气转冷:
“如果贵国连这样纯粹的思想交流,都要以莫须有的‘友邦惊诧’为由,横加干涉,粗暴打断,那才是真正会令国际社会有识之士感到惊诧和遗憾的事情。
这无关友谊,这关乎对思想自由最基本的尊重。”
李官员如遭重击,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副官脸上的笑容彻底垮掉,只剩下慌张。
玛丽不再看他们,转向贾玉振,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着一丝歉意:“贾先生,非常遗憾今天的访谈被不必要地中断。
您的见解对我至关重要。
我希望能有机会,在一个不受这种政治干扰的环境下,继续我们未完成的对话。”
贾玉振也站起身,平静地点点头:“当然。随时恭候。”
玛丽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和钢笔,对贾玉振微微颔首,又对那几位学者礼貌地点头致意,然后,看也没看僵立的两位官员,径直走向会议室门口。
年轻安保下意识地让开一步,为她拉开门。玛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光亮中。
室内一片死寂。
李官员终于缓过一口气,脸色铁青地瞪着贾玉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贾玉振,你……你好自为之!”说罢,也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王副官连忙跟上。
三位学者默默起身。政治学者走过贾玉振身边时,脚步顿了顿,极低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国际关系专家眼神复杂地看了贾玉振一眼,快步走出。
只有那位文史老教授,慢慢踱到门口,回头深深看了贾玉振一眼,目光中竟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忧虑?混杂不清。
最终,他也转身离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贾玉振和胡风,以及门口那个尚未从一连串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的年轻安保。
阳光依旧,浮尘依旧。
胡风合上记录本,走到贾玉振身边,低声道:“玉振,这下……麻烦大了。‘友邦惊诧’这顶帽子,他们扣下来了。”
贾玉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雾霭笼罩的山城轮廓,沉默良久。
“胡风兄,”他忽然轻声说,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他们怕‘友邦惊诧’,却不怕四万万人惊诧,不怕这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惊诧。”
他转身,目光清明:“回去。有些话,他们不让我说给一个人听,我就写给千万人看。”
胡风一怔:“你要写什么?”
贾玉振没有回答,只是迈步向外走去。步伐稳健,背影在斜射的光柱里,拉得很长。
年轻的安保目送他离开,下意识地立正,抬手想敬礼,举到一半又僵住,最终缓缓放下。他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那九个字仿佛还在空气中回响——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还有那句冰冷的:玩火者,终将**。
他不懂全部,但他觉得,今天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心跳,依旧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