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晋中的春天依旧扭扭捏捏,不肯爽利地来。
白天的日头有了点暖意,但早晚的寒风依旧刺骨,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刮。
地里那些好不容易冒头的菜苗,蔫蔫地耷拉着,仿佛也感知到了空气中某种不同寻常的压抑。
周世安就是在这种天气里来的。
没有提前通知,没有大队随从,只有一辆半旧的黑色福特轿车,碾过358团防区坑洼的土路,停在晋祠山门外。
开车的是个穿便衣的年轻人,眼神锐利,手一直没离开腰间鼓囊囊的位置。
周世安自己推开车门下来。
他个子不高,瘦削,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外面罩着呢料大衣,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五十出头的年纪,脸上没什么皱纹,但那种长期居于人上、习惯性审视一切的神态,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成,也更难以捉摸。
他站在那里,抬头望了望晋祠山门上斑驳的匾额,又扫了一眼持枪肃立的岗哨,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完全展开的、极淡的笑。
楚明峰接到报告时,正在三营的修械所——现在他们内部都这么叫了,虽然门口的牌子依然是“工具维修组”。
孙铭拿着一支刚修好的步枪,正向楚明峰演示重新校正后的准星。
听到勤务兵气喘吁吁的报告,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
“政训处周主任?现在?”孙铭眉头拧紧,“他来干什么?”
楚明峰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例行巡视吧。走,去迎一下。”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整理了一下军装——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肘部补丁的针脚清晰可见。
走到山门外时,周世安正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欣赏着古柏的虬枝,仿佛真是来游览的。
“周主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楚明峰上前,敬了个礼。
周世安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楚明峰一番,笑容可掬地伸出手:“楚团长,冒昧打扰。
上峰一直关心前线将士,让我下来走走,看看,听听大家的想法。”
他的手很凉,握手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热情。
“周主任辛苦,请到团部休息。”楚明峰侧身引路。
“不急,不急。”周世安摆摆手,目光投向晋祠深处,“早就听闻晋祠是千年名胜,正好借楚团长的光,参观参观。咱们边看边聊。”
这不是商量,是决定。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周世安在楚明峰的陪同下,把358团防区主要地方走了一遍。
他看得很仔细,问得也很“随意”。
看到正在训练的士兵,他会问:“士气如何?对目前伙食可还满意?”
听到士兵们喊“满意”,他便点头微笑:“那就好,那就好。长官部一直记挂着弟兄们的温饱。”
路过营房,他会驻足片刻,看看晾晒的破旧军服,问:“冬装都发齐了吗?有没有冻伤的?”
楚明峰据实回答尚缺一部分,他便皱起眉,语气关切:“这事我一定向上面反映,绝不能让前线将士受冻。”
他的言谈举止,完全符合一个“体恤下情、认真负责”的上峰特派员形象。
但楚明峰能感觉到,那镜片后的目光,像两把柔软又冰冷的小刷子,在他脸上、身上,在营区的每一个角落,细细地刷过,不放过任何一点异样。
终于,“参观”到了团部后面的那片菜地。
白菜和萝卜的苗比一个月前壮实了些,但依然稀疏,在尚显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地绿着。
几个士兵正在老赵的指挥下,用简陋的木桶抬水浇灌。
看到长官过来,连忙立正敬礼。
周世安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片菜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转向楚明峰,笑容更深了:“楚团长带兵,果然与众不同。不仅会打仗,还会种地。这让我想起……”
他顿了顿,声音拖长了些,“想起在延安那边听说的一些事情。他们好像也提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叫什么来着?哦,‘生产自救’。”
话语轻柔,像闲聊。但“延安”、“生产自救”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轻轻刺了过来。
楚明峰心头一凛,面色平静:“周主任说笑了。抗战艰苦,后勤不济,兄弟部队大多如此。
我们不过是利用闲暇,开点荒地,种点菜蔬,贴补伙食,让士兵们少挨点饿。
谈不上什么‘自救’,更不敢跟那边比。”
“哦?仅仅是贴补伙食?”周世安弯腰,用手指捻起一点土,在指尖搓了搓,“我这一路看过来,楚团长这里,似乎不止种菜啊。”
他直起身,目光似不经意地瞟向远处三营营房后那间不起眼的旧柴房,“好像还有人在叮叮当当地敲打什么?是在修理军械?”
他果然注意到了。楚明峰知道瞒不过,坦然道:“是。团里有些装备老旧损坏,兵站补充不及时。
我就让一些有手艺的弟兄,试着修修看,能多用一天是一天。总不能让弟兄们拿着烧火棍去打仗。”
“楚团长爱兵如子,用心良苦。”
周世安点头赞许,话锋却悄无声息地一转,“不过,我有些好奇。楚团长这些举措——种菜、修械,
还有我听说,您常在队前给官兵们讲一些道理,教他们‘明白为何而战’——这些想法,这些做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紧紧盯着楚明峰,脸上依然挂着笑,但那笑容里探究的意味,已经毫不掩饰。
“带兵久了,自己瞎琢磨的。”
楚明峰避重就轻,“无非是些实在道理:要让马儿跑,得让马儿吃点草;
要让兵敢拼命,得让他们知道为谁拼命。”
“实在道理……”周世安重复着,慢慢踱步,走到菜地边缘,背对着楚明峰,望着远处苍茫的山峦,“楚团长说的这些道理,听起来很朴素,也很在理。但是啊……”
他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情:“楚团长,你我都是为党国效力,有些话,关起门来说。
这带兵打仗,尤其是思想方面,最是敏感。
咱们军人,讲的是‘服从’,是‘忠诚’。
有些道理,上面有统一的宣讲,政训部门有专门的教材。
咱们下面的人,照着讲,照着做,就不会出错。
如果自己‘琢磨’出太多新东西,讲太多上面没讲过的话……
容易让人误会,也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他走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耳语:“我听说,重庆那边,有个叫贾玉振的文人,写了不少文章,在后方有些影响。
他那些东西……战区政治部评估过,认为其中隐含的思想,不甚妥当,甚至有些危险。
上峰的意思,是这类未经审查的言论,不宜在军中传播,以免……混淆视听,动摇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