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舌尖上的希望
团部后面的荒地,比修械所面临的困难更直观。
地是生荒地,板结,石块多。
楚明峰带头,军官们轮流,领着士兵们用镐头刨,用铁锹翻。
一月份的山西,土地还冻着,一镐下去,往往只留下个白印,震得虎口发麻。
一天下来,手上全是血泡。
炊事班长老赵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兵,矮胖,脸上总带着笑,但此刻也愁眉苦脸:“团座,这地……太瘦了,就算开出来,没肥,也长不出啥好庄稼。”
楚明峰想起《明日食单》里提到的“农家肥”、“积肥”。
他不懂具体,但知道大概意思。“发动弟兄们,挖茅坑,沤粪!营房周围的杂草、落叶,都收集起来,堆肥!”
命令下得简单,执行起来却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和生理障碍。
挖粪坑、沤肥,又脏又臭。
一开始士兵们抵触情绪很大,尤其是一些老兵油子,骂骂咧咧。
楚明峰不发火,也不讲大道理。
每天操练结束,他第一个拿起铁锹,走向粪坑。
团长亲自下手,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慢慢地,抵触变成了麻木,又从麻木里,生出一丝认命般的勤恳。
肥料的问题勉强解决,种子又成了难题。
老赵跑遍了附近的村子,用团里省下的盐巴、旧军服,换回一些白菜、萝卜、南瓜的种子,数量不多,品质也一般。
“先种下去,能长多少算多少。”楚明峰说。
二月初,第一畦白菜种子撒了下去。
覆盖上薄土,浇水。
士兵们像对待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
此后每天,都有人绕过去看,盼着那一点绿意破土。
与此同时,老赵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十几只半大的鸡仔和两头瘦弱的小猪,圈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
鸡饲料用泔水拌上麸皮,猪食则是杂草、菜叶加上极少的粮食。
养殖更是精细活,怕冻着,怕病,一开始就死了一只鸡仔,让负责照看的士兵懊恼了好几天。
伙食的改善是渐进而艰难的。
楚明峰真的从本就不宽裕的团部经费里挤出一部分,又自掏腰包贴补了一些,让老赵尽量在粥里多放一把米,在窝头里少掺一点麸皮。
每周,努力保证有一顿能看到零星的油花和菜叶——虽然那菜叶往往又老又黄。
变化是细微的,但并非不可察觉。
士兵们吃饭时,抱怨声少了些,蹲在墙角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似乎也添了点力气。
训练场上,晕倒的人次,悄悄减少了一两例。
四、初步成效与疑虑
一个月过去,修械所修好了二十三支步枪,四把刺刀,还为炮兵连制作了几个简易的炮刷和擦炮杆。
菜地里,第一批白菜苗终于颤巍巍地探出了头,虽然稀稀拉拉,但在荒芜的土地上,那点嫩绿,顽强得让人心头发热。
鸡仔死了两只,但剩下的开始长大,偶尔能听到几声稚嫩的打鸣。
小猪虽然瘦,但总算活了下来。
楚明峰走在营区间,能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变化。
三营的士兵,精气神似乎更足一些,队列更整齐,响应号令也更迅速。
其他营的士兵,看三营的眼神,有好奇,也有隐隐的羡慕。
但阻力从未消失。
钱守业的一营,对团部的这些“新政”阳奉阴违。
菜地派工,他们总是派最老弱病残的去,磨洋工。
修械所?钱守业私下对亲信说:“瞎折腾!有那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跟上面多要补给。”
他甚至故意纵容手下,把一些本可简单修理的装备,弄得彻底报废,然后理直气壮地要求补充。
少数中层军官,虽不像钱守业那样公然抵触,但也心存疑虑。
他们私下议论:“楚团长这是要干嘛?学八路那套‘自力更生’?怕不是走了什么歪路……”“我看他是被那本什么《希望周刊》迷了心窍,尽搞些虚头巴脑的。”
这些议论,通过孙铭等人的渠道,或多或少传到了楚明峰耳朵里。
一天傍晚,楚明峰独自来到菜地。
夕阳的余晖给那一片稀疏的绿苗镀上金边。老赵正佝偻着腰,小心地给菜苗浇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西小曲。
“老赵,辛苦了。”楚明峰走过去。
老赵直起身,擦了把汗,憨厚地笑:“团座,不辛苦。看着这苗一天天长大,心里……踏实。”
“踏实?”
“是啊。”老赵望着菜畦,眼神悠远,“我当兵二十年了,跟着不同的长官,打过不同的仗。
大多数时候,长官们想的是怎么升官,怎么发财,怎么保存实力。
很少有人像您这样,操心弟兄们能不能多吃一口饭,手里的家伙能不能好使一点。”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这让我觉得,咱们当兵流血,好像……有了点别的念想。”
楚明峰心头一热,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老赵的肩膀。
他转身,望向远处晋祠古老的飞檐。
暮色四合,天空由橙红渐变为深蓝。
营房里,传来士兵们吃饭的嘈杂声,隐约还有三营那边,修械所里尚未停息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理想落地,原来是这样一副模样:琐碎、笨拙、充满意想不到的困难,夹杂着冷眼和嘲笑。
它没有书中描绘的那样浪漫,也没有演讲时那般激昂。
它是一锤一锤砸出来的铆钉,是一锹一锹翻出来的土地,是日复一日忍受着异味去沤肥,是面对失败和质疑时,咬着牙再来一次的坚韧。
但楚明峰看着那在晚风中微微摇曳的菜苗,听着那断续却执着的敲打声,心中那团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沉稳,更具体了。
路还很长,阻力会更大,周世安那双眼睛,恐怕早已盯上了这里。
但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他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空气,转身,踏着暮色,走向依然亮着灯火的团部。
身后,晋祠的千年古柏在晚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历史的叹息,又像是对前行者无言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