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玉振”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楚明峰耳边炸响。
他感到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但脸上肌肉控制得极好,只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疑惑和茫然:“贾玉振?周主任,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这些粗浅想法,跟重庆的文人有什么关系?”
周世安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钟,忽然又笑了,拍拍楚明峰的手臂:“没有关系最好。我也是听说,顺嘴一提,提醒楚团长一下。
毕竟,咱们处在这个位置上,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张耳朵听着,谨慎些,总没错。”
他不再追问,仿佛刚才那番话真的只是随口提醒。“好了,参观得差不多了。楚团长,咱们去你团部坐坐?有些文件,需要跟你单独沟通一下。”
所谓的“单独沟通”,就在团部那间狭小、昏暗的接待室里。
周世安让随行的年轻人在门外守着,关上了门。
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炭盆里的火半死不活,屋里比外面还冷。
周世安不再绕弯子。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楚明峰面前的桌上。
文件抬头是“第二战区政治部”,盖着鲜红的印章,日期是半个月前。
楚明峰拿起文件。
内容是关于“整饬军中风纪,统一官兵思想”的密令,措辞严厉。
其中一段被红笔特意划出:
“……近查各部,间有军官不务正业,效仿异党所为,擅搞所谓‘生产’、‘学习’,甚或传播未经核准之言论、书籍,美其名曰‘改善士兵生活’、‘启迪官兵觉悟’。
此等行为,看似积极,实则为标新立异,混淆主义,潜伏极大隐患。
兹令各政训单位严加查察,一经发现,立即纠正,并报上级严肃处理……”
楚明峰逐字读完,手指捏着纸张边缘,微微用力。
纸页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
“楚团长,”周世安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不再有丝毫笑意,冰冷、平稳,像在宣读判决,“文件你也看到了。上峰对这类情况,很不满意。
军人,的天职是打仗,是服从。
思想上的事情,有专门的机构负责。
你是个优秀的指挥官,358团在你手里,战斗力有目共睹。
但有些红线,不能碰。”
他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反射着炭盆微弱的红光:“贾玉振的《希望周刊》,战区已经列为‘需审慎对待’的出版物。
他那些关于‘未来’、‘工业’、‘自力更生’的言论,听起来很诱人,但根子上,和我们党国倡导的精神,是有出入的。
更危险的是,它容易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对现状产生不满。”
楚明峰抬起头,迎着周世安的目光:“周主任,我不懂政治,我只知道带兵。
让士兵吃饱、装备能用、明白为什么打仗,这难道错了?
这和贾玉振写什么文章,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在于,”周世安一字一顿,“你的做法,你的说辞,和他宣扬的那一套,太像了。
楚团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政训处要存在?
为什么要有统一的宣传?
就是为了防止下面的人,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道理!
今天你觉得让士兵明白‘为什么而战’是对的,明天他可能就会想‘为谁而战值不值得’!
今天你搞‘自力更生’,明天就有人质疑上峰的无能!
思想一旦开了闸,洪水猛兽就关不住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寒意。
“我今天来,不是来追究你个人责任。是来提醒你,拉你一把。”
周世安语气稍缓,但目光依旧锐利,“立刻停止这些‘额外’的活动。菜地,可以保留,但只能是‘改善伙食’,不要附加任何说法。
修械,必须严格控制在‘应急维修’范围内,不得扩大规模。
最重要的是,停止向官兵灌输任何未经政训处核准的思想内容。
尤其是,绝不能再提贾玉振,或者他文章里的任何观点。”
楚明峰沉默了。
炭火偶尔爆出一个火星,映亮他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
他能感觉到周世安的视线像钉子一样钉在自己脸上,等待着他的答复。
拒绝?
意味着公开对抗。
周世安手里有密令,随时可以给他扣上“思想异动”、“违抗上命”的帽子,轻则撤职查办,重则……
他不在乎个人得失,但358团怎么办?
刚刚萌芽的那点改革怎么办?
那些因为他而开始相信“未来”的弟兄们怎么办?
妥协?意味着放弃刚刚开始的尝试,回到过去那种麻木等待、混吃等死的状态。
意味着向这种压制思想、钳制言论的体制低头。
几秒钟的时间,像被拉长成几个世纪。
最终,楚明峰缓缓吐出一口气,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下了一丝,声音干涩:“我明白了,周主任。感谢上峰和您的提醒。
是我考虑不周,急于求成。
我会立刻按照您的指示进行整改。
菜地就是菜地,修械就是修械,绝不附加其他内容。
思想教育方面,一定严格遵循政训处指导,不再妄言。”
周世安仔细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心。
良久,他脸上重新浮起那种程式化的笑容,点点头:“好,楚团长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我就知道,你是以党国事业为重的。
今天的话,出了这个门,我就当没说过。
你好好带兵,打好仗,前途无量。”
他收起那份密令,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大衣:“我就不多打扰了。楚团长,好自为之。”
送走周世安那辆黑色轿车,看着它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路尽头,楚明峰独自站在晋祠山门外,久久未动。
春寒料峭的风吹透他单薄的军装,但他感觉不到冷。
心里那团火,被强行压进冰层之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冰冷的窒息中,烧得更旺,更烈,也更决绝。
表面服从,承诺停止。
但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有些火种,一旦点燃,就不是一阵风能吹灭的。
周世安的警告,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划在他面前。
也让他彻底明白,在这个体制内,任何试图改变现状、启迪人心的尝试,都是“异端”,都是“危险”。
既然阳光下不能生长,那就转入地下。
既然明面上不能宣讲,那就口口相传。
既然“言思想者有罪”,那就不言,只做。
楚明峰转身,走回团部。
夕阳的余晖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古老而沉默的晋祠建筑上。
远处,三营的方向,修械所那间柴房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但楚明峰知道,那不是结束。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更深的夜里,更隐蔽的角落,那敲打声,还会响起。
那地里的苗,还会生长。
而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也更加坚定。
夜幕,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