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的春天来得迟,冻土依然坚硬,但向阳的墙根下,已隐约能看见几点倔强的绿意——那是去年秋天落下的草籽,熬过了严冬,正试探着破土。
楚明峰的改革,就像这几株草芽,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开始了。
一、“未来”讲堂
军官会议在晋祠的文昌阁召开。
这处偏殿平日里堆放杂物,楚明峰让人简单清扫,摆上十几把从各营凑来的高低不一的椅子。
正前方挂了块不知从哪个学堂找来的黑板,已经裂了缝,用木条在后面勉强固定着。
上午九点,各营营长、直属连长陆续到齐。
屋子里没生火,呵气成霜。
军官们裹着军大衣,搓着手,脸上带着惯常的会议前的疲惫与敷衍。
一营长钱守业来得最晚,进门时还打着哈欠,眼角糊着眵目糊,身上带着股隔夜的酒气。
楚明峰站在黑板前,没穿大衣,只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衬衫,袖子挽到肘部。
他目光扫过众人,在钱守业身上略一停顿,旋即移开。
“今天叫大家来,不讲战术推演,也不念上峰通报。”
楚明峰开口,声音不高,但在这空旷的殿堂里异常清晰,“讲两个字:活路。”
下面一阵轻微的骚动。
钱守业挑了挑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活路?”炮兵连长陈大勇是个直性子,忍不住问,“团座,咱358团现在防区稳固,鬼子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这活路……从何说起?”
“陈连长问得好。”楚明峰转身,在黑板上用力写下两个大字:后勤。粉笔灰簌簌落下。
“咱们团现在,步枪一千二百余支,轻机枪二十四挺,重机枪八挺,迫击炮六门。”
楚明峰如数家珍,“弹药基数,步枪每人三十发,机枪每挺五百发,炮弹每门十五发。
这是账面上的。实际呢?三营有两挺捷克式撞针磨损,打两发就卡壳;
炮兵连一门迫击炮的底钣裂了缝,不敢用全力;
步枪里,老套筒、汉阳造、缴获的三八式混着用,子弹都不通用。”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这些情况,在座各位比我清楚。为什么一直解决不了?因为咱们的习惯是——等。
等兵站补充,等重庆调拨,等国际援助。
可要是等不来呢?要是补给线断了呢?这仗还打不打?”
殿堂里一片沉默。只有穿堂风呜呜地吹着破旧的窗纸。
楚明峰又写下第二个词:人心。
“再说弟兄们。”他声音沉了些,“咱们团的伙食,一天两顿,一顿稀粥,一顿掺了麸皮野菜的窝头,咸菜都定量。
士兵们面黄肌瘦,冬天站岗,常有人冻晕。
为什么而战?大道理他们不懂,他们只知道,当兵吃粮,可这粮吃不饱,衣穿不暖,枪还不好使。
这士气,从何而来?”
钱守业嗤笑一声,不大,但足够让人听见。
楚明峰没理他。
“所以,我今天要说的是,”楚明峰手指重重敲在黑板上,“咱们358团,得自己想办法,找一条活路。一条不依赖上峰施舍、能让弟兄们吃饱穿暖、手里家伙好使的活路!”
他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个简单的图:一边是“依赖外援”,箭头指向“受制于人、士气低迷”;
另一边是“自力更生”,箭头指向“装备改善、人心凝聚”。
“这不是我楚明峰异想天开。”
他缓缓道,脑海里闪过《未来之书》里的句子,但出口时换成了更朴素的言辞,“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咱们现在粮草不济,武器不修,却指望弟兄们卖命,这是本末倒置!
我的想法是,从三件事入手:第一,改善伙食,让弟兄们肚子里有食,身上有力;
第二,修理军械,小修小补,延长家伙的寿命;
第三,让弟兄们明白,他们为什么扛枪——不是为了那几块法币的军饷,是为了身后的爹娘姐妹,为了不让他们过猪狗不如的日子!”
这番话,半是贾玉振的思想内核,半是楚明峰自己的带兵体会,糅合在一起,竟有种朴素的冲击力。
几个年轻连长眼睛亮了,陈大勇更是频频点头。
孙铭坐在前排,背脊挺直,眼神专注,但眉头微蹙,似在掂量这话的分量和风险。
钱守业却懒洋洋地开口了:“团座志向远大,属下佩服。不过……这改善伙食,钱从哪儿来?修军械,工具材料从哪儿来?
还有这‘明白道理’——政训处周主任他们,不是天天在讲‘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吗?咱们再讲,是不是……重复了?”
话里带刺。
殿堂里气氛一凝。
楚明峰看着钱守业,目光平静:“钱营长问得在理。钱,我来想办法,从团部经费里挤,必要时我楚明峰垫上!
工具材料,能找的找,能换的换,能自己做的就动手做!至于道理——”
他顿了顿,“政训处讲的是大道理,我讲的是小道理,是每个弟兄摸摸肚子、看看手里的枪,就能想通的道理。不冲突。”
他不再给钱守业开口的机会,直接下达命令:“孙铭!”
“到!”孙铭霍然起身。
“你三营动手能力强,抽调五个会木工、铁匠手艺的弟兄,成立‘工具维修组’,先从修步枪、打制简易工具开始。
地方就在你们营部后面的旧柴房,注意隐蔽。”
“是!”
“陈大勇!”
“到!”
“你们炮兵连,协助三营,把咱们那几门炮的状况彻底摸清楚,能修的修,不能修的,拆了当配件!”
“明白!”
“各营营长,回去统计一下,有没有懂种菜、养鸡养猪的弟兄。
咱们团部后面有二十亩荒地,开出来!各营轮流派人耕作。炊事班长老赵牵头!”
命令一条条下去,干脆利落。
军官们表情各异,但军令如山,没人敢公开反对。
钱守业撇撇嘴,没再说话,但眼神里的不屑,藏都藏不住。
散会后,孙铭留下来,等其他人都走了,才走到楚明峰身边,压低声音:“团座,这事儿……稳妥吗?周主任那边要是知道了……”
楚明峰拍了拍他肩膀,没直接回答,反而问:“孙铭,你老家是河北的吧?鬼子来之前,家里日子怎么样?”
孙铭一愣,眼神黯淡下去:“种着十亩地,虽然不富裕,但爹娘兄妹,能吃上饱饭。
鬼子来了,地占了,爹被拉去修炮楼累死了,娘和妹妹……”他喉结滚动,没再说下去。
“所以,”楚明峰看着他,“咱们今天做这些琐碎事——让弟兄们多吃一口饭,多修好一支枪
——不是为了标新立异,是为了让更多像你爹娘那样的人,将来能重新吃上饱饭,能活在不用修炮楼、不用担惊受怕的地方。这道理,简单吗?”
孙铭沉默良久,重重点头:“我懂了,团座。我去办。”
二、修械所的诞生
三营营部后面的旧柴房,低矮、阴暗,到处是蛛网和积灰。
孙铭带着五个精挑细选的士兵,花了半天时间才清理干净。
士兵们来自天南海北:有个姓王的山东兵,家里三代铁匠;
一个四川兵小李,在成都机械修理铺当过学徒;
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河南老兵老韩,会木工。
工具寒酸得可怜:两把豁了口的铁锤,几把粗细不一的锉刀,一把没有手柄的虎钳(是从晋祠村里一个老匠人那里用半包烟换来的),还有一些缴获的日军工具箱里翻出来的、叫不上名字的小工具。
第一项任务是修复一批损坏的步枪,主要是撞针磨损、准星松动、枪托开裂之类的小毛病。
没有专用的机床,没有合适的钢材。
山东兵老王琢磨了半天,把一根报废的刺刀拆了,用柴火烧红,抡起铁锤,在临时搭起的铁砧上,叮叮当当地敲打。
火星在昏暗的柴房里四溅,映亮一张张专注而沾染了煤灰的脸。
“不成,硬度不够。”老王试了几次,摇头,“得淬火,可咱们没淬火池。”
小李灵机一动,跑到炊事班,借来一口破铁锅,装上水,又去捡了些废机油。
“试试油淬。”他说。这是他在修理铺看来的土办法。
烧红的铁条浸入混了机油的冷水里,“刺啦”一声,白烟腾起,带着怪味。
捞出来,用锉刀试试硬度,竟然比之前强了不少。
老韩则默默修着枪托。
他用收集来的废木料,比划着开裂的部位,用小刀仔细切削、打磨,再用熬制的鱼鳔胶粘合,最后用麻绳紧紧绑住,等待阴干。
过程笨拙、缓慢,充满了尝试和失败。
第一根修复的撞针,装上去试射,只打了三发就又弯了。
第二根好一些,打了十发。
直到第五根,才勉强达到可用标准。
但没有人抱怨。当第一支修好的步枪——准星重新校准,枪托严丝合缝,撞针动作顺畅——被交到孙铭手里时,这个硬汉营长抚摸着冰凉的枪身,手竟有些抖。
“好,真好。”他连说两个好,把枪递给旁边的士兵,“试试!”
士兵拉栓上膛,对着远处土墙瞄了瞄(没敢实弹射击,省子弹),咔哒一声,击发动作清脆利落。
柴房里,五张年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里,有疲惫,有煤灰,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创造出了什么东西的成就感。
“工具维修组”没有挂牌,但消息还是在三营小范围传开了。
陆续有士兵拿着坏了的刺刀、水壶、甚至皮带扣,偷偷找来。
老王他们来者不拒,用简陋的工具,尽力修补。
修好的不只是物件,还有一种悄然滋生的信心——原来,我们不是只能等、只能靠,我们也能自己动手,解决一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