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晋祠团部时,天已黑透。
团部设在原晋祠庙宇的一处偏院,正殿做了指挥部,厢房住人。
院子里那棵千年周柏,在夜色中伸展着虬曲的枝干,像沉默的守望者。
岗哨上的士兵看见他,持枪敬礼,呵出的白气在昏暗的马灯下迅速消散。
“团座。”勤务兵小陈迎上来。
“没事了,你去休息吧。”楚明峰摆摆手,抱着那包书,径直走进指挥室。
指挥室很简陋:一张褪了漆的八仙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晋中地区军事地图。
角落里有个铁皮火炉,但为了省煤,只添了少许,屋里并不暖和。
楚明峰点上煤油灯,橘黄的光晕在桌上摊开一小圈温暖。
他解开麻绳,翻开报纸,那摞灰蓝色的合订本露了出来。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上“希望”二字在灯光下,仿佛有了温度。
他先翻到《明日食单》。
“神仙馒头……自来火……娃娃餐……”
文字朴实,甚至有些絮叨,像邻家老者在拉家常。
但字里行间描绘的那个“未来”——粮食多得吃不完,家家有干净的灶火,孩子能吃饱吃好——却像一根最细的针,扎进楚明峰心里最痛的地方。
他想起了团里今天的晚饭: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小米粥,掺了麸皮和野菜的窝头,每人小半块咸菜疙瘩。
士兵们捧着碗,蹲在寒风里,稀里呼噜地喝,眼睛却盯着锅里,生怕少分一勺。
“若百姓连饱饭都吃不上,抗战何以为继?”
文章里这句话,让他握书的手紧了紧。
他继续翻。翻到《未来之书·工业篇》。
这一读,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楚明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背脊挺直,头微微低着,眼睛紧紧盯着书页。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远处哨兵换岗的咳嗽声。
“……中国若无自造枪炮之能,纵今日借外援逐寇,他日亦不过换一主子,成经济之附庸、资源之殖民地……”
楚明峰的手指拂过这行字。
他想起358团现在的装备:步枪是汉阳造和老套筒,混杂着一些缴获的三八大盖;
机枪是马克沁和捷克式,零件不通用,坏了只能拆东墙补西墙;
迫击炮是法国老古董,炮弹打一发少一发。
一切靠“等”——等重庆调拨,等滇缅公路运来,等美援苏援。
就像文章里说的,“命脉攥在别人手里”。
“……军队现代化,非仅换装洋枪洋炮,须有本国工业为骨。小至一颗螺丝,大至一门重炮,皆能自产,方为真正强军……”
他想起在保定军校、在日本士官学校学过的军事工程课。
老师讲过克虏伯、斯柯达、三菱重工。
那时年轻,觉得中国迟早也会有。
如今十几年过去,不仅没有,连原有的汉阳、沈阳兵工厂,也都落入敌手或毁于战火。
“……士兵为何而战?为身后家园。
家园为何模样?当有工厂冒烟、学堂书声、孩童饱暖、老者安居。
此未来图景,须今日播种。军中可先为:一伙食改良,二小修小造,三精神明理……”
楚明峰猛地抬起头,眼睛在昏黄的灯光里亮得惊人。
伙食改良?358团的炊事班,连口像样的铁锅都凑不齐。
小修小造?团里倒是有几个当过铁匠、木匠的兵,可工具呢?材料呢?
精神明理?政训处那些党棍,天天讲“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士兵听得打瞌睡。
但为什么……不能试试?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星,落进他积满枯草的心田。
他急切地翻到《绝望之花》。这篇文章风格陡然一变,冷峻、尖锐,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一个血淋淋的、可能的未来。
他读着那些关于“文化根绝”、“编号生涯”、“人心荒漠”的描述,脊背阵阵发凉。
特别是读到“汉奸后代”那段——子孙三代因先祖之罪,永世不得抬头——时,楚明峰想起了团里最近的风言风语。
传言一营长钱守业和太原城里的某些“背景复杂”的商人走得很近。
钱守业是山西本地人,原属阎锡山旧部,收编后一直不太安分。若他……
楚明峰不敢深想。
合上最后一页时,窗外天色已泛起鱼肚白。
煤油灯油尽灯枯,火苗挣扎了几下,熄灭了。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清冷的晨光中慢慢消散。
楚明峰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眼睛布满血丝,太阳穴突突地跳,但精神却有一种奇异的亢奋,像熬过漫长黑夜后,终于看见第一缕光时的战栗。
那一夜,他仿佛不是读了一摞书,而是走过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
从对现状的苦闷,到看见另一种可能性的震撼,再到被残酷预警刺痛的清醒。
贾玉振这个名字,从一个模糊的传闻,变成了一个具体的思想者,一个用笔作剑、试图劈开黑暗的战士。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
冷冽的晨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
远处,晋祠的古建筑群在晨雾中露出朦胧的轮廓,飞檐斗拱,沉默地屹立了千年。
更近处,营房那边传来隐约的哨声、口令声——士兵们开始出早操了。
楚明峰望着那些在寒风中列队奔跑的灰色身影。
他们大多很年轻,有些还是孩子脸,却扛着比他们还高的步枪,在冻硬的土地上踩出杂沓的脚步声。
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忍受饥饿、寒冷、死亡的危险?
以前楚明峰会回答:为救国,为抗战。
现在,他觉得这答案太模糊,太遥远。
贾玉振的文章给了他更具体、更血肉丰满的答案:为了不让自己的母亲姐妹像阿伊莎那样活在罩袍下,为了不让自己的子孙有朝一日沦为帕万那样的贱民,为了那个“工厂冒烟、学堂书声、孩童饱暖、老者安居”的未来。
那个未来,听起来像梦。
但若连梦都不敢做,连想都不敢想,今日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楚明峰转身,走回桌边。
他抚摸着那摞灰蓝色的合订本,封面上“希望”二字,在渐亮的晨光中,清晰如刻。
一个危险的、几乎可以说是叛逆的决心,在他心中破土而出,迅速生根。
他要在358团,尝试着,一点一点地,把书里那些“未来”的理念,变成现实。
哪怕只能做一点点——改善一点伙食,试着修几支枪,给士兵讲明白为什么而战——那也是开始。
他知道这有多难。上面有官僚掣肘,下面有积习难改,中间还有像钱守业那样可能心怀异志的人。
政训处那些耳目,更不会放过任何“异常”举动。
但……
楚明峰望向东方,天际线处,朝霞正一点点染红云层。
虽仍被浓云遮挡,但那光终究是透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对着晨光中逐渐清晰的晋祠古柏,低声自语,像立誓,也像说给自己听:
“总要有人,先迈出第一步。”
窗外,士兵们的操练口号声,穿破晨雾,嘶哑,却执着地回荡在千年古刹的上空。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一团地火,已在某颗不甘沉寂的心中,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