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冷得像一块冻透了的铁。
楚明峰从第二战区长官部那座森严的灰色建筑里走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把这座千年古城压成齑粉。
寒风卷着煤灰和细雪,抽在脸上,针扎似的疼。
他裹紧了军大衣——呢子面料已经磨损得发亮,肘部打着不显眼的补丁——脚步沉重地走下花岗岩台阶。
身后,长官部里隐约传来留声机播放的西洋舞曲,还有军官们带着醉意的笑声。
方才那场“冬季攻势作战会议”,开了整整四个小时,说的全是空话。
“精诚团结,抗战到底!”
“委员长训示,一寸山河一寸血!”
“国际形势于我有利,美援不日即到……”
说到具体事项——弹药补给何时能到?冬装还缺多少套?伤员药品如何解决?——所有人都开始打太极。
后勤部的胖子处长搓着手笑:“楚团长,困难是暂时的,大家要体谅……”
体谅什么?
体谅士兵们穿着单衣在零下十几度的战壕里跺脚?
体谅伤兵因为缺药,伤口溃烂生蛆?
楚明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都冻得发疼。
他的358团驻扎在城东三十里的晋祠,这次进城开会,只带了勤务兵小陈。
他让小陈先找地方歇脚,自己想在城里走走。
不是闲逛,是想看看这座城——这座曾经号称“北方锁钥”的千年重镇,如今在日军隔河对峙、轰炸不断的阴影下,变成了什么模样。
柳巷,太原城曾经最繁华的街市。
楚明峰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在空寂的巷子里回响。两旁的店铺,十家关了七家。开着的,也门庭冷落。
绸缎庄的橱窗里,布料蒙着厚厚的灰;
点心铺的招牌歪斜着,玻璃碎了一块,用木板胡乱钉着;
唯一还有点人气的是一家当铺,门口挤着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手里捧着棉被、铜壶、甚至祖宗牌位,等着换几口活命的粮食。
巷子中段,一个老乞丐蜷在墙根。
身上裹着破麻袋,头发胡子结着冰碴,面前摆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空空如也。
老乞丐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嘴里喃喃着什么,声音被风吹散,听不清。
楚明峰停下脚步。
他摸了摸大衣内袋,掏出最后两张法币——皱巴巴的,边缘都磨毛了。
这个月的薪饷还没发,这两块钱,是他身上全部现钱。
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弯腰,把一块钱轻轻放进碗里。
老乞丐没动,甚至没低头看碗。
只是机械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干裂的嘴唇翕动:“谢……长官。”
那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像破风箱。
楚明峰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不是愤怒的火,是冰冷的、绝望的火。
这就是我们拼死保卫的国土?
这就是百姓过的日子?
前线士兵流血牺牲,后方官僚醉生梦死,中间是这些在寒风中一点点冻僵、饿死的普通人?
走到巷尾,快出柳巷的地方,他看见一个旧书摊。
摊子支在一家关了门的茶叶铺屋檐下,很简陋:两块门板拼成台面,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书。
摊主是个老先生,戴着老花镜,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棉袍,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捧着一本书在读。
他读得很专注,嘴唇无声地动着,仿佛周遭的破败、寒冷、绝望都与他无关。
楚明峰本是随意扫一眼。书摊上多是些旧课本《国文》《算术》,唱本《杨家将》《隋唐演义》,还有几本磨损严重的线装书《纲鉴易知录》《古文观止》。
但在摊子角落,一摞灰蓝色封面的册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摞书用麻绳捆着,封面是简单的牛皮纸,上面印着两个手写体的字:
希望
下面小字:周刊合订本,民国二十八年七月至十二月。
楚明峰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来了——去年秋天,有个从重庆陆军大学受训回来的同僚,私下喝酒时提过一嘴:“重庆出了个怪人,叫什么贾玉振,写文章像说梦话,可偏偏老百姓爱看,连一些大学生都追捧。
他办了个《希望周刊》,据说在后方卖得不错。”
那同僚当时嗤之以鼻:“写什么‘未来之书’,画大饼充饥罢了。抗战这么艰难,不想着怎么多造枪炮,净扯些虚的。”
楚明峰当时没接话,但心里留了印象。此刻在这太原寒冬的陋巷,竟撞见了这“怪人”的刊物。
他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本。
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但“希望”二字依然清晰,笔画有力,仿佛真能从纸面上透出光来。
“先生,这个怎么卖?”楚明峰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老先生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目光透过镜片打量他。
从楚明峰的军大衣、将校靴,到他肩章上的一颗星,再到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浅疤——那是忻口会战留下的。
老者的目光很平静,但楚明峰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警惕。
“长官也看这个?”老先生开口,声音温厚,带着晋中口音。
“随便翻翻。”楚明峰翻开目录页。
纸张粗糙,油印的字迹有些模糊,但标题一个个跳进眼里:
《明日食单·神仙馒头》
《安家记·亮堂夜》
《未来之书·工业篇》
《绝望之花:血色百年预警》
《星火不灭论》……
每个标题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他本就翻腾的心里。
“一块钱。”老先生说,“这是去年全年的合订本,我托人从重庆捎来的,路上走了两个月。就这一套。”
一块钱,在如今物价飞涨的太原,能买两斤掺了沙子的陈米,或者小半盒劣质卷烟。
他没还价,掏出最后那张还带着体温的一元法币,递给老先生。
老先生接过钱,没有立刻把书给他,而是用那双苍老但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缓缓道:“长官,这书里的道理,有些直,有些刺。看进去了,怕是……睡不安稳。”
楚明峰迎着他的目光:“如今这世道,能睡安稳的,要么是没心肝,要么是装糊涂。”
老先生怔了怔,随即笑了,笑容里有种深沉的悲哀,也有种奇异的欣慰。
他把那摞合订本仔细用旧报纸包好,系上麻绳,双手递给楚明峰。
“那愿长官,”老者轻声道,“能从中找到些……真的东西。”
楚明峰接过书,沉甸甸的,像接住了一团火。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入渐浓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