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日,沙坪坝,重庆大学操场
这里聚集了超过三千人。
不仅有重庆大学的学生,还有中央大学、南开中学、国立女子师范的学生,以及闻讯赶来的市民、工人、小贩。
操场站不下了,人就挤在周围的坡地、屋顶、树杈上。
没有主席台,只有一个临时搭起的木箱。
赵文君站在木箱上,手里没有扩音器,全靠嗓子喊:
“同学们!同胞们!今天我们聚在这里,不只是为了唱歌,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我们要什么样的祖国!”
她展开一面白布横幅,上面用浓墨写着十个大字:
“歌唱祖国,也要改变祖国!”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妇女解放亦是救国!”
掌声雷动。
赵文君继续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歌唱祖国》里唱‘从今走向独立富强’——独立,从谁的铁蹄下独立?
富强,在怎样的基础上富强?
如果这个国里,还有女人被买卖,还有姐妹被逼死,还有母亲吞金自杀——这样的国,富了强了,又与我们何干?!”
“所以我们要唱!大声唱!
唱给前线将士听,让他们知道为何而战!
唱给后方百姓听,让他们知道为何要变!
唱给那些装聋作哑的人听,让他们知道——沉默,就是帮凶!”
她转身,面向黑压压的人群,举起手臂:
“现在,让我们一起唱!唱出我们的血性!唱出我们的决心!”
她起了个头。
三千人齐声跟上。
“百战军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独立富强!!!”
声音如山呼海啸,直冲云霄。
那不是歌唱,是宣誓。
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膛里炸出来的,带着年轻的热血和不容置疑的信念。
唱到“抗战的英雄站起来了”时,许多男生挺直了腰杆,仿佛自己就是那站起来的英雄。
唱到“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时,男生女生手拉起了手,不同学校、不同出身的人,在这一刻紧紧相连。
当最后那句“谁敢侵犯我们就叫他灭亡”炸响时,整个沙坪坝都在震颤。
树上的鸟惊飞了,附近住户的窗玻璃嗡嗡作响,连长江上的船工都停下手中的活,望向这边,喃喃道:“这是……要翻天啊。”
歌唱完了。
操场上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三千双年轻的眼睛里,燃烧着同一种火焰。
赵文君站在木箱上,泪流满面,却笑得灿烂。
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四月二十八日,昆明,文林街茶馆
二楼雅座,一壶普洱已经续了三道水。
围桌而坐的五六个人,都是西南联大的教授。
桌上的留声机正放着《歌唱祖国》的唱片——是胡风辗转托人从重庆捎来的,音质不算好,有杂音,但足够听清每一个字。
一曲放完。
留声机的唱针空转,发出沙沙的噪音。
没人说话。
良久,坐在上首的一位清瘦长者——闻一多先生,缓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
他放下杯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神悠远。
“此歌,”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气魄雄浑,立意深远。非一般抗战歌曲可比。”
他对面一位戴眼镜的年轻教授试探道:“闻先生的意思是……?”
闻一多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苍翠的西山,缓缓道:
“寻常抗战歌曲,多喊‘杀敌’‘报国’,固然激昂,却少了一层东西——
为何而杀?为谁而报?
此歌不同。
它从‘歌唱祖国’起笔,却落脚于‘独立富强’‘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更妙的是那句‘抗战的英雄站起来了’——站起来的不仅是英雄,是每一个不愿做奴隶的中国人。”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座诸人:
“你们听那歌词:‘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这‘解放’二字,用得极重。不仅是民族解放,恐怕还有……人的解放。”
雅座里一片沉寂。
另一位老教授沉吟道:“一多兄所言极是。此歌作者‘醒狮’,前有《黄粱梦》撕开女性苦难,后有《歌唱祖国》高擎民族精神。
这一撕一擎之间,可见其志不在小——他是要重塑国魂,且这国魂里,必须有女人的位置。”
闻一多点点头,走回桌边,手指轻抚留声机的喇叭,像在抚摸某种有生命的东西:
“此歌,足可作新国精神之先声。只是……”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
“歌声越响,持歌者越危。
但愿这头醒狮,莫要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拔掉的獠牙。”
四月三十日,重庆,曾家岩官邸
会议室的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
长桌两侧,坐着军统、中统、市党部、宣传部的大小官员。
桌上摊着这几天的报纸——全是关于《歌唱祖国》的报道:《中央日报》的标题是“雄歌振士气,军民同仇忾”,《新民报》则写了长篇特稿“从《黄粱梦》到《歌唱祖国》:醒狮的国魂重塑之路”,《扫荡报》阴阳怪气地评论“某些文人借歌曲沽名钓誉,恐有煽动之嫌”。
戴笠坐在主位,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脸上没什么表情。
“都说说吧。”他开口,声音平淡,“这歌,是禁,还是放?”
宣传部的人率先发言:“戴局长,此歌内容并无明显违规,通篇爱国,士气可嘉。
若强行禁止,恐伤民心,亦授日寇以口实。
不如……顺势而为,将其纳入官方宣传体系,为我所用。”
市党部的人冷笑:“为其所用?你知道这歌现在被什么人唱吗?
沙坪坝那些学生,打着‘妇女解放救国’的旗号集会!
南岸纱厂女工,一边唱一边喊‘不做楚云’!
这哪里是爱国歌曲,分明是煽动风潮的引信!”
中统的人补充:“还有延安那边。我们截获的电报显示,八路军各部队均在推广此歌,将其与‘妇女解放’‘民族觉醒’绑定宣传。
若我们官方认可,岂非替**做了嫁衣?”
争论持续了半小时。
戴笠始终没说话,只是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终于,他抬手,示意安静。
“歌,不能禁。”他缓缓道,第一句话就让市党部的人脸色一变,“理由有三:其一,前线将士反响热烈,士气确受提振。此时禁歌,等于寒了将士的心。
其二,民间传唱已广,强行禁止只会适得其反,让政府背上‘压制爱国’的骂名。
其三——”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
“其三,日本人也盯着。影佐祯昭不是傻子,他巴不得我们内部分裂。
我们禁了这歌,正好给他递刀子:看,中国政府连百姓唱爱国歌都怕。”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那……难道就任由其发展?”市党部的人不甘心。
“当然不是。”戴笠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歌可以唱,但唱歌的人,必须在我们掌控之中。”
他拿起钢笔,在面前的记事本上写了几行字,然后撕下,递给身旁的秘书:
“通知中央社:发通稿,正面评价《歌唱祖国》,强调其鼓舞抗战之积极作用。
但通稿中,不必提及作者‘醒狮’,更不要提《黄粱梦》。
就歌论歌,淡化个人。”
又转向宣传部的人:
“你们组织几位‘爱国音乐家’,对此歌进行‘专业点评’,重点赞扬其旋律雄壮、歌词激昂。同时,悄悄放出风声——说此歌的创作,是在党国文艺政策指导下完成的。”
最后,他看向军统的负责人,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
“加强对贾玉振的监控。
他的住所、交际、信件、电话,全部纳入视线。
但记住——不要惊动他,更不要让他察觉。
他现在是‘爱国文人’,动不得。
但要让他明白:歌可以唱,但线,不能越过。”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面雾蒙蒙的山城:
“这歌,现在是一把火。
我们要做的,不是扑灭它,是控制火势——让它烧向敌人,而不是烧向我们自己。”
当天傍晚,中央社通稿见报
标题很大:“《歌唱祖国》响彻华夏,我军民抗战意志如钢”。
正文避重就轻,大谈歌曲如何“展现中华民族不屈精神”“凝聚抗战力量”“鼓舞前线士气”,对作者“醒狮”只字不提,更将沙坪坝集会、女工传唱等社会反响,轻描淡写为“民众爱国热情的自然流露”。
有心人读了,都明白其中的微妙:歌被征用了,但唱歌的人,被有意忽略了。
深夜,戴笠办公室
秘书送来了最新的监听摘要。
戴笠翻开,一页页看下去。有贾玉振与胡风的通话记录(讨论歌曲发行),有林曼记者拜访小楼的时间记录,有沙坪坝学生代表的背景调查,甚至有一份“听风者”少年近期的活动轨迹汇总。
他看得很仔细。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摘要末尾的一行字上:
“据武汉内线情报,影佐祯昭已下令,要求不惜一切代价获取《歌唱祖国》完整传播效果评估报告。
另,代号‘夜枭’之高级潜伏人员,已于三日前激活。”
戴笠合上摘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良久,他轻声自语,像在说给自己听:
“贾玉振啊贾玉振,你这把火,烧得倒是旺。”
“可火太旺了,会引来飞蛾,也会引来……灭火的人。”
窗外,重庆的夜浓得化不开。
远处隐约有歌声传来,断断续续,是哪个晚归的工人,在哼着《歌唱祖国》的调子。
歌声嘶哑,却固执地穿透夜色,像一根针,试图刺破这沉重的黑暗。